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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人武照-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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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床前的那些人后来回忆起神龙革命的最后一幕,手心里仍然冷汗浸淫。神龙元年一月二十五日,太子哲在通天宫再次登上皇帝宝座,是为中宗的第二次登基。女皇武照已被尊为上皇,朝廷的诏告说上皇正在上阳宫内静养病体。到了二月四日,朝廷诏告天下,正式恢复大唐国号,各州各县的官府便卸下了大周帝国的赤红之旗,重新插上唐朝的黄色大旗。百姓们从山川平原上遥望长安指点洛阳,唯有世路艰难风云多变的感慨,十五年大周的日历和文字都随着一个妇人的老去而一页页飘落了。
  尾声
  又是十一月的恶雨了,洛阳的天空阴雨绵绵,被幽禁的女皇在上阳宫里临窗听雨。女皇已经白发如雪,枯槁的容颜显得平静而肃穆,几个月来她始终缄默不语,唯有目光仍然保持着逊位前的那份锐利那份威严。上阳宫的庭院里雨声激溅,雏菊的花朵被廊檐上的水注冲离了枝头,笼中的金丝雀在潮湿的空气中不安地动着翅膀。女皇凝望着窗外,宫女们凝望着女皇,她们等待着有人送来新炼的仙丹,但是宦官的黄伞在雨雾里迟迟不见。
  宫女们窃窃私语,他们怀疑送仙丹的宦官不会来了,上阳宫和逊位的女皇正在被人忽略或者遗忘,重整旗鼓的大唐王室正在企盼女皇的死讯。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了。苍老的女皇双目微合,茫茫心事犹如檐下雨线一点点地滴落,她的脸上充满回忆之光。宫女们垂手而立,观察着女皇的每一丝表情的变化,在纸灯和烛光的映衬下,宫女们看见女皇的双唇突然启开,一个璀璨的微笑令人惊愕,一句温情的独白使所有的宫女猝然不知应对,过后一些多愁善感的宫女便泫然泪下了。又下雨了,我十四岁进宫那天也下着这样的雨,女皇说。女皇想起了她的传奇式的一生,其实那是一个大唐百姓尽人皆知的故事了,宫女们不堪卒听,而女皇或许也不堪回忆,十四岁进宫,下雨,后来怎样了?女皇没有说。是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的夜里,雨停了,七十八岁的女皇在上阳宫溘然驾崩,惊慌的宫人们发现女皇的嘴里含着一只紫檀木球,他们不知道是否该把它取出来,他们在龙床前猜测女皇一生中最后一举的意义,紫檀木球在死者口中的效用是什么?是为了保持遗容的美丽还是为了在天堂里保持缄默?没有人可以轻易猜破最后这个谜,正如没有人可以猜破女皇的一生。一千多年来女皇武照的故事是唯一的,谁会忘记女皇武照?谁能模仿女皇武照?
  才人武照(六)
  亡……亡。我朝着空中的飞鸟呐喊。
  亡……亡……亡。鸟群的回应很快覆盖了我的声音。对于鸟类的观察使我追寻杂耍班子的欲望更加强烈,我发现自己崇尚鸟类而鄙视天空下的芸芸众生,在我看来最接近于飞鸟的生活方式莫过于神奇的走索绝艺了,一条棕绳横亘于高空之中,一个人像云朵一样升起来,像云朵一样行走于棕绳之上,我想一个走索艺人就是一只真正的自由的飞鸟。临近品州城郊,我察觉到周围的村庄笼罩看一种异样的气氛,白色的丧幡随处可见,吹鼓手们弄出的杂乱尖锐的音乐远远地传到官道上,昔日车水马龙的品州官道行人寥寥,这也加深了我的疑虑。我所想到的第一个灾祸是战争,也许是新登基的端文和西王昭阳的旧属所进行的反戈之战。但是出现在我视线尽头的品州城毫无战争迹象,落日余辉下城池宁静肃然,青灰色的民居、土黄色的寺庙和高耸入云的九层宝塔仍然在夏日蒸腾神秘的氤氲之气。
  有一个少年举着长长的竹竿围着几棵老树转悠,我看见他将竹竿举高了对准树上的鸟巢,人疯狂地跳起来,嘴里骂着脏话,一只用草枝垒成的鸟巢纷纷扬扬地坠落下来,紧接着少年又捣下了一只,他开始用竹竿把巢里的东西挑起来,我看见一堆破碎的鸟蛋落在土路上,更远的地方则是一只羽毛脱落肚腹鼓胀的死鸟。少年的古怪的举动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跳过沟壕朝他跑过去,我发现少年停止了动作,他睁大惊恐的眼睛注视我,手里的竹竿调转方向朝我瞄准。别过来,你身上有瘟疫吗?少年向我喊叫着。什么瘟疫?我茫然不解地站住,朝身上看了看,我说,我怎么会有瘟疫?我是想问你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去捣毁鸟巢?难道你不认为鸟是最伟大的生灵吗?我恨这些鸟。少年继续用竹竿挑鸟巢里剩余的东西,是一摊风干的碎肉和一截发黑的不知是哪种牲畜的肠子,少年边挑边说,就是它们传播了品州城里的瘟疫,我娘说就是这些鸟把瘟疫带到村里,害了爹和二哥的性命。直到此时我才知道品州城的灾难是一场特大的瘟疫。我怔然站立在少年面前久久无言,回首再望远处的品州城,似乎隐约看见了无数丧幡的白影,现在我意识到城池上空神秘的氤氲其实是一片灾难之光。
  城里打了十一天的仗,听说是新燮王和北王的儿子打,留下几千具士兵的尸体,尸体就堆在路上,没人把他们运到乱坟岗去,天气这么热,尸体都发烂发臭了。少年终于扔掉了手里的竹竿,他似乎已经解除了对我的戒备,饶有兴味地描摹着这场瘟疫,他说,尸体都发烂发臭了,苍蝇和老鼠在死人肚子里钻来钻去,还有这些鸟也成群地往城里飞,畜生都喂饱了肚子,瘟疫就流行开了。你懂了吗?瘟疫就是这样开始流行的。品州城里已经死了好多人,我们村里也死了好多人,前天我爹死了,昨天我二哥死了,我娘说过几天我们母子俩也会死的。你们为什么不趁早离开此地?为什么不逃呢?不能逃。少年咬着嘴唇,眼里突然沁出一滴泪珠,他垂下头说,我娘不让我逃,她说我们得留在家里守丧节孝,一家人要死就死在一起。我莫名地打了个寒噤,我朝那个守丧少年最后望了眼,然后疾速奔上了官道。少年在后面大声说,客官你去哪里?我想告诉他,我艰难跋涉了一个夏天,就是为了来品州寻找杂耍班的踪迹,我想告诉他一切,但晦涩深奥的话题已经无从说起。那个少年站在一座新坟和几杆丧幡之间,充满歆羡的目光送我离开灾难之地。我能对他说什么?最后我模仿鸟类的鸣声向他作了特殊的告别:
  亡……亡……亡。我无缘再度抵达品州城,现在我丧失了目的地,整整一个夏天的旅程也显得荒诞和愚不可及。当我站在岔路口茫然四顾选择飘泊的方向时,一辆马车从品州城那里疯狂地驶来,驭手是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子,我听见他的古怪的激昂的歌声,活着好,死了好,埋进黄土最好。马车奔驰而来,驭手头顶上麇集着一群黑压压的牛蝇,我终于看清楚车上装载的是一堆腐烂的死尸,死尸中有战死的年轻士兵,也有布衣百姓,堆在顶层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我注意到死孩子的怀里紧紧抱着一把青铜短剑。
  驭手朝我抡响了马鞭,他莫名地狂笑着说,你也上车来,都上车吧,我把你们一起送到乱坟岗去。我下意识地退到路旁,躲开了那辆横冲直撞的运尸车。驭手大概是个疯子,他仰天大笑着驾车通过岔路口,马车跑出去一段路,驭手突然回身对我喊,你不想死吗?你要不想死就往南走吧,往南走,不要停留。往南走,也许现在只能往南走了。我的逃亡路线现在已经混乱不堪。我在通往清溪县的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头脑中空空荡荡,只剩下走索艺人脚下的那条棕绳,它在我的眼前上下跳动,像一道浮游的水波,像一条虚幻的锦带,像黑夜之海的最后一座灯塔。
  在清溪县的宝光双塔前,我发现了杂耍戏班在此卖艺留下的痕迹,地上的一滩猴粪和一只残破的蹬技艺人常穿的红毡靴。我向守塔的僧侣询问了杂耍戏班的去向。僧侣的回答是冷淡而不着边际的,他说,来了,又走了。我问他往哪儿走了,他说,清净之目何以看见俗物的去向?你去问集市上的游逛者吧。我转身到果贩那里买了几只木梨。幸运的是果贩与我一样热衷于南方的杂耍绝艺,他津津乐道地描述了几天前那场精采的演出,最后他用秤杆指指南部说,可惜他们只在清溪演了一天,说是还要往南去,班上说要找到一个清平世界安营扎寨,哪儿是清平世界呢?果贩叹了口气,他说,封国现在最太平了,他们大概往封国去了吧。好多人都在往那儿跑,只要你有钱买通边界上的守兵,你就可以逃离该死的燮国了。我用拾来的小锥刀把木梨劈成两半,一半塞进嘴里,另一半扔到地上,果贩诧异地望着我,他也许发现我吃梨的方式非同一般。你怎么会迷上杂耍班呢?果贩说,看你吃梨的样子倒像京城里的王公贵族。我没有解答果贩的疑问,我在想我的这场千里寻梦注定是充满悲剧色彩的,作为对我苦苦追寻的回报,那个流动的杂耍戏班已经越过国境进入了封国,他们离我越来越远了。走就走吧,这没什么。我喃喃自语道。
  客官你说什么?果贩好奇地盯着我问。
  你喜欢走索吗?我对果贩说,你记住,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世上最好的走索艺人。我回到了宝光塔前面的广场,在寺庙的石阶上坐到天黑,前来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渐渐归去,僧侣们正忙于清扫炉鼎里的香灰和供桌上的残烛,一个僧侣走到我身边说,明天早晨再来吧,第一个香客总是鸿运高照的。我摇了摇头,我想告诉他祭拜之事对于我已经失去任何意义,我面临着真实的困境,虔诚的香火救不了我,能救我的只剩下我自己了。
  黑夜来临,清溪县归于寂静和凉爽之中,这里的空气较之品州地域洁净了许多,隐隐地飘来薄荷草和芝兰的清香,我想这是因为清溪县北面的湖泊和群山阻隔了品州城的瘟疫之菌。现在一个宁静而普通的夜晚似乎来之不易了,我感到一种沉沉的睡意,朦朦胧胧听见寺庙的山门被重重地关上了,我听见晚诵的僧侣的笃的笃敲响木鱼,后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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