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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术馆(出书版) 作者:徐皓峰-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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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啊,你的意思是给看门的点钱?多少?二十块够么?”她笑得更加妩媚,说:“不用,这钱咱们省下了。用这钱,请我吃麻辣烫吧。”我:“你有什么妙法?”她:“真的很妙,其实大哥,我是个男的。”我一下蹦出五米开外,她(他)惊喜地叫道:“这是什么!轻功?你太棒了。”她(他)稍一动步,我转身就跑。

跑过了工人体育场、宝利剧院、鬼街……一路泪如雨下。六年的禁欲生活,已让我不辨男女。可想而知,我把自己毁到了何种程度。

站在街头,只想找个真正的妓女。但我仅剩三十元钱,绝不可能达到目的。我想了又想,想到了风湿。六年的岁月,他的境界会达到难以企及的高度,三两句佛言禅语,便可令我康复。

找他缓解心灵,比较省钱省力。

我跑过美术馆、钟鼓楼、什刹海……纵身一跃,翻入玉涵寺。院中一片漆黑,只有风湿的窗户还亮着灯。老友重逢,他一定会痛哭流涕,想到敲门后的激动场面,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敲门。

门开。

风湿露头,叫了声:“是你!”

我刚要搭话,他已蹿回屋里,坐到电脑前奋力地连击鼠标,屋中响起一片枪声。我说:“我回来了……”他瞥了我一眼,叫声:“糟了!”把耳机戴上,屋中的枪声便销声匿迹。

我看看四周,他不但有了电脑,还配备了打字机、传真机、复印机,除了那张明清式样的木床未变,和白领办公室并无两样。

走近电脑,见屏幕上是美国特种部队解救人质的场面。风湿一边开枪,一边对着麦克喊:“从左边包抄!哎呀,你怎么又中枪了,用手雷!”似乎电脑里有多人在玩。

看到他的书案下堆着几捆书,想是佛经,我抽出一本,却见是口语化文字,一份禅宗文化的讲课纪录,讲课者是一个叫南怀瑾的老人,从前言后记看,似乎很有名气。

随便翻了一页,见是写南怀瑾常睡觉不安心,担心他的棒子交不出去。我前后多看了几页,才搞明白他说的棒子指的是他所代表的禅宗流派。棒子交不出去,是指没有继承人。

隔几页,又写南怀瑾安心睡了,因为这个接棒子的人已经有了,此人不在身边,南怀瑾也不着急去找,只说要等等他——读到这,我骤然心惊,直觉告诉我,此人可能是风湿。抬头看风湿投入玩游戏的样子,想:看来,老先生得且等了。

此书诙谐,一路贬低自己,不觉读到了凌晨一点。风湿游戏结束,把耳机、麦克奋力地甩在桌上,看来他的小队没有救出人质。风湿愤愤不平地说了句:“什么人呀,和你们组队,就从来没成过事!”他猛然发现我坐在屋角,一脸怒容转化为哭相,喃喃道:“你回来了?”我终于看到了我想看到的,心里却全不是味道。

风湿手忙脚乱地给我倒茶,隔一会就拍拍我的肩膀,哈哈大笑两声。十五分钟后,他两手一合,做了个莲花手印,情绪平息下来,问:“你跑哪去了?”

我讲了我的经历,引得他长吁短叹,吟道:“何岁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我:“呵,你怎么有了文学修养?”他嘿嘿一乐,说:“两年来,我晚上没睡过觉,只在第二天中午睡一会。单日读古诗,双日玩游戏。”两年前寺庙从南方移来了一尊元代石佛,此佛像在山野中暴露多年,山民们常看见有大蟒蛇盘在石像前,石像搬走后,山民在石像原地发现了蟒蛇尸体,风传大蟒蛇的精灵追到北京去了。

——这是送石佛来京的文物部门人士讲的,严重影响了看门老大爷,他晚上听到院中有“噼啪”的巨响,逢人便说是大蟒蛇的精灵在跪拜石佛。少数小和尚受了影响,每日天一黑便关门睡觉,不敢出屋。

风湿大叫:“鬼话谣言能有市场,正是末法时代。唉,我只能做到我不买账,所以不睡了。”他两手一合,做出莲花手印。等他情绪平息下来,我问:“王总怎么样了,还找你么?”他吟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王总破产,再也见不到了。”我惊叫:“被仇家杀了?还是自杀了?”风湿摇头:“都不是。他觉得自己穷了,不好意思见我。”感慨了一阵人世变幻,我告辞,风湿说:“你可以住这。”我:“不,回家了。”翻出玉涵寺,大街上无车无人,一排乌鸦站在电线上打盹。我放轻了脚步,惊醒它们,必招来“哇哇”乱叫,这份不吉利,我已无力承受。

沿着北海的红墙行走,感到生活无着无落,压抑到极点,便跑了起来。跑过故宫、南河沿、前门、宣武门……在琉璃厂街头,看到一个手拎麻袋的人正从垃圾桶中掏出个可乐罐子,身形很像是K,但想他不会如此落魄,只晃了一眼,便跑了过去。

凌晨三点整,我爬上了西单电报大厦的钟楼,两手掩耳地坐在巨大的表盘下,被“东方红”曲调的钟声震得五脏俱颤。钟声停止时,一个十岁的小孩从钟楼另一面拐过来,正是弟弟,他说:“嘘——哥,是我。你应该回家,爸爸想你。”我:“他没有饿死?”弟弟:“还活着。跟我回家吧。”弟弟向我伸出手,我正要抓,弟弟却急转头,惊恐地向下看去。顺着弟弟目光,只见深如谷底的楼下,站着一个手拎麻袋的人影。

我说:“不要怕,有哥哥。”再看弟弟,他已不在。

顺着排水管道滑下,脚踏实地后,看那个拿麻袋的人坐在下行的台阶上,背对着我。

我走下台阶,离他还有一段距离时,他叫道:“坐。”我俩一前一后、一高一低地坐了很久,他终于说话:“我修习的拳术,善于背后进攻。现在,我把我的后背让给你,出手吧!”我:“有意义么?你已经高过我许多。”他:“高过你的是武功,不是比武。比武会有意外,一阵风,一句话,都可能令弱者变强、强者变弱。”我:“我不想比武。”他沉默半晌,说:“你有什么武学上的困惑,提出来,我尽量回答你。一年之后,希望咱俩还是对手。”我:“好的,那我问了。你既然报复了体育老师,也一定不会放过撩Q裙子的美术老师,你是怎么报复他的?”K懊恼地叫了一声:“嗨!”气体大脑的罪恶大于体育老师,他是K首先要报复的目标。K在他背后跟了一年,始终下不去手,而气体大脑也始终没有发觉,结果连威吓的作用都没有起到。

K总结:“还是搞体育的人敏感呀!”我俩大笑起来。笑声停止,K说:“好啦,该问武学上的事了。”我:“我六年没有练武,提不出问题来。”他遗憾地叹了一声。我:“能不能再问个别的问题?”他:“说。”我:“Q怎么样了?”他没有应声,拎着麻袋站起,走下台阶,经过一条横陈在路面上的树影时,身形一闪,就此不见。

电报大厦前的马路开阔,弟弟从马路对面走来,在K消失的树影前止步,说:“哥,跟我回家吧。”我俩沿着长安街向西行走,脚前柏油路面上出现了一朵红色斑点,很快便生出了一大片。我回头,见身后马路的尽头直通天际,涌着一股红潮。

太阳即将升起,弟弟不知了去向。

回到家,见父亲平卧在床,拇指弹着食指。我在床边坐下,父亲生气地说:“你昨天一整天跑哪去了?快给我弄点吃的。”六年等于一日,父亲原谅了我。

【二十八】

父亲虽被免职,但他属于官僚体系,六年里,工资由一千元上涨到三千六百元,这钱足够养活我俩。“倒霉的官僚也好过幸运的百姓。”——我接触过下层的贫困状况,用这句话来安慰父亲,父亲得意地笑了,说:“早知道啦。”在家住了两个月,我方鼓起再见Q的勇气。但她家已搬,邻居告诉我,Q父亲转业了,据说当上冷饮厂厂长,成为大款。坐在草地,凝视着以前属于Q的窗口,取代淡蓝色窗帘的是一扇金属百叶窗,为银白色,好像一枚硬币。

我买下能吃半年的方便面,不愿再出家门。父亲却有了活力,跟我商量:“反正我工资也涨了,不如买个电视机吧?”家中的电视机,二十年前毁于他手,因为他不停换台,永不停手,把换台杆拧断了。

我说:“算了。多好的电视机,也禁不住你那么换台。”父亲笑得脸颊鼓起,说:“经得起了,现在的电视机不用拧,都是遥控器。”他和我一块出门,走在街上神态自然,看来我失踪六年,迫使他上街买饭,令他得到锻炼。我俩在商场为电视机壳子应该是黑色还是银色发生争执,父亲选择银色,理由为“飞机也是银色”,我选择黑色,因为不愿家里有任何东西令我联想起遮挡在Q窗口上的百叶窗。

售货员等得很不耐烦,插嘴说:“现在谁还用黑壳的?黑壳样式早被淘汰。商场里的黑壳电视机都是处理品。”我:“黑色过时了?”售货员:“当然。黑色象征着沉重的过去,现在经济蓬勃发展,需要我们向前看。千家万户中的银色电视机,正是中国人心态健康的体现。”我和父亲把一台银白色电视机抱回了家。

父亲用遥控器换台,依然飞快,荧屏上一片浮光掠影,根本看不到具体形象。我大喊:“停!”父亲惊得遥控器脱手,电视上出现了一个肥胖的小品演员,他多才多艺,有着独特的健身方式——每日清晨挥舞一条三米长的鞭子,抽得地上啪啪作响。

父亲拾起遥控器,说:“这有什么好看的?换了。”我连忙扣住父亲的手腕,我看的不是小品演员,而是围观群众中一个瘦弱的身影,每当小品演员抽一鞭子,此人便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父亲也注意到此人,舌头猛舔嘴唇,终于叫出声来:“死不瞑目!”对,是Q的父亲。他干瘪了,老鹰似的眼神全然暗淡,从他穿的廉价衬衫看,绝不可能挣了大钱。

电视机中的记者也注意到他,问:“大爷,我注意到您哆嗦半天了,对这手绝活,您有何评价?”话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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