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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散文年度佳作_耿立-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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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轻手轻脚绕过肯沃德的房子,像绕过一头不可冒犯的睡狮,进入另一片森林,这边的路稍宽,显然是有目的地要通往某处。路边横着一截圆木,罗恩说,这是多年前他为乔搭的凳子。他们散步到这里,就会坐一下。这木头凳子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人坐,长出了苔藓。小路尽头是一片稀疏的松树林,这条小路就是为了通到这里。上个世纪,罗恩的朋友,那些风华正茂的后纽约派诗人经常来这里聚会,他们在林中漫步、谈论诗歌、吸大麻、看落日、饮酒。就像《尚义街六号》,美国密林中的尚义街6号,“那些谈话如果录音,可以出一部名着”。

  树林中间有一块醒目的白色的石头,这一带看不见石头,这是唯一的一块。罗恩说,那是乔的墓。乔·布雷纳德生于1942年。他也来自俄克拉荷马,他和罗恩是好朋友,高中时代就一起办文学刊物。上世纪60年代,他们来到纽约。这些外省诗人在纽约投入了六十年代的诗歌运动,当时,垮掉的一代如日中天,他们是在台下看着大师们表演的那伙年轻人。那是一个伟大的美国文化方向,等待着下一代人将它引向纵深。那时,在金斯堡们发起的风起云涌的诗歌运动之外,还有许多冷眼旁观的诗歌圈子,纽约派是其中影响最大的一个,圈子里年长些的是弗兰克·奥哈拉、约翰·阿士贝里,肯沃德·埃尔姆斯利……年轻人就是乔·布雷纳德、罗恩·帕特这一拨。乔·布雷纳德是诗人和波普艺术家,评论家说,沃霍尔的主题总是与物质世界有一个讽刺意味的距离。而布雷纳德这一代与物质世界的关系则是感性的或者娱乐性的。

  罗恩为乔·布雷纳德写了一部传记《乔》,刚刚在纽约出版。罗恩取来给我看,里面有许多乔的绘画作品,我很喜欢。罗恩的小书房里也挂着一幅乔的作品,是用某些材料制成的一个天神头像,很美。看得出来,安迪·沃霍尔的那一代中的社会讽刺在这里消失了,乔的东西更为感性,物对于他不再是讽刺或批评的对象,而是与生俱来的“被抛性”。一位美国批评家在评论乔的时候使用了这些单词:清晰、准确、大胆、简洁、低调、随便、行动的、感受性的、幽默、休闲、高雅和魅力、启示性的细节、神奇的眼睛、一种普通的神圣感。他的名作是长诗《我记得》,每行均以“我记得”开始。

  1994年,布雷纳德死于艾滋病引发的肺炎。他死后,朋友们把他的骨灰洒在这片林子里。罗恩和肯沃德找到一块白石头,把它搬来作为墓碑。这块石头堪称巨石,非常重,形状像脑髓,罗恩和肯沃德一定满头大汗地搬运了很久。这是布雷纳德在他们心中的重量,重量并不是抽象的象征,它是一块需要力气来体会的石头。我体会得到那种重,我有这种经验。我曾经将毕肖普的一首诗拷进u盘,揣着它穿过街道,上楼,如释重负地把它贴到我的文件夹里,打印在一张白色的纸上。我俯身摸了摸,那石头冰凉彻骨。当年,林子里的树都很细,现在粗多了,甚至有一些松苗正从老松树边长出来。

  林子寂静幽暗,黄昏正越过藏在远山中的河流走过来。一只鸟在秘密地叫唤着谁。我们再次穿过树林,从另一条路回到罗恩的小屋。他的妻子已经做好了晚餐,蘑菇、水果、汤和面包。她也是纽约派圈子里的人物之一,早年画画,后来做了编辑。因为言语不通,我们不能说话,那晚餐就像一家子已经相处了一辈子,在黄昏的微光中,默默地彼此传递食物。

  我们看起来不再像以前

  那样年轻

  除了在微光下

  特别是

  在柔和温馨的烛光下

  当我们最诚恳地说

  你太可爱了

  和

  你是我的美人儿

  设想

  两个老态龙钟的人

  说这种话

  足以让你笑翻

  罗恩·帕特着,赵四译:《来自前线的话》

  我住在佛蒙特州的约翰逊镇。它总是被风或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闷闷地闪着哑光。驱车在公路上经过,约翰逊镇只是突然出现在路边的一群房子,稍不注意就晃过去了。这里住着1400多居民。生活方式比较传统,保守、节省。

  在野心勃勃、普遍崇尚积极进取的美国,佛蒙特懒散、知足常乐、享受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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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果酱(3)


  佛蒙特的“落后”受到法律保护,这是人们自愿选择的生活世界,这个镇没有因为不思进取而被强力摧毁。熟人或素不相识的人整日里彼此微笑、打招呼。小镇上大白天也难见到一个人影,见到的话,那必是一位朝你招手微笑致意问好的陌生人。就是汽车里的驾驶员也会向在人行道走着的人招手致意,居然为此而减慢车速,我的印象,没这么做的只有动物。每星期六,人们定时在乡村音乐会和教堂里聚会,清教主义占着上风,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也得到尊重。小镇像一支队伍,稀稀拉拉地沿着吉河两岸展开,全镇上走一圈也就半个小时。这个小镇的魅力藏在它周围的山水中,比如,搭一块毛巾,走上五分钟,你就可以在吉河的一处深潭里游泳。或者在晚餐前提着篮子到外面林子里拾几个刚长出来的蘑菇,才开始炊事。吉河不深,秋天的时候大部分河段可以涉水而过,河道成梯级流下,乱石嶙峋,形成许多小瀑布,日夜响着。居民的住宅散落在河岸的树林、草地中,彼此相隔着草坪、花园、停车场和劈柴堆。镇中心有一座钟楼、两所教堂(一所古典的,一所现代的,设计得像个谷仓。)一家咖啡馆、一个小学校、一家书店、一个工具店、一家泰国餐馆、一家洗衣店、一家按摩店、一家理发店、一个殡仪馆以及墓地(有只老黑猫整日在里面逛来逛去)和1842年开业的毛纺厂……作为一个生活简朴、不尚奢华的美国外省小镇,居民日常生活所必需的一切设施都齐全,居然还有四五家二手店,卖古董、廉价服装、旧家具和瓷器。有家古董店的老板去过北京,他以此为荣,把天安门的照片放在显眼位置。日复一日,许多人在此地度过了一生,在出生的房间里长大,在出生的房间里寿终正寝。

  这一套在美国只意味着萧条衰落破败,这个小镇不被投资者看好,许多房子空着,等着出售。但卖到房子都奄奄一息了,就要垮塌、家具死光,水管锈断,还卖不出去。我够头朝一所死屋看了看,房间里面已经结满蜘蛛网,一面灰蒙蒙的镜子里有个模糊的人影在张望,是不是鬼,不是,是我自己。

  此地有一个1984年建立的作家艺术家工作坊,每年都有诗人、作家、画家、摄影家、艺术家从世界各地到来,在这里工作。许多人都来过,布罗茨基、卡扎赞基……钟楼对面那个白色小教堂非常有名,每个晚上,来自世界各地的诗人、画家或者作家中的一位会在那里朗诵、演讲。吉河岸边有几栋房子,作为来访者的工作室和卧室。我住在一栋两层楼的木屋里,门前草坪上有一棵枫树。屋后是另一家人的草坪,堆着一大堆劈柴。我对面的房间不知道有没有人住,门有时候整夜大开着,有时候又关起来。房子很旧,地板某处在漏水。简朴、实在。没有电视机。每个房间外侧都没有配锁,你睡觉的时候可以在里面插上插销,但你出门就不能锁门,人们确信这里没有小偷。如果发生盗窃,那必定是革命了。卫生间的马桶盖上放着一幅未完成的油画,画了一个忧郁的黄色男子。似乎只有我一个住在这里,有时天花板传来脚步声,没有下楼、关门的声音,声音最后走进墙壁里去了。太安静了,太安静了,安静得仿佛世界已经死去。不仅是风景如画所致的安静,是世界本身的安静,人们活着,大地在着,万物轻声细语地做着各自的事。其实这楼里住着八个人,有诗人、有艺术家。“现代主义已经变得温文尔雅了”“培育出一种文雅而不热烈,文明而无反抗精神的诗歌”(《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詹姆斯。e。b。布雷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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