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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三寸金莲-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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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打上来的?这都是一千年也难碰上的吉祥事!吉利难得,逢凶化吉更难得。文人们上呈子闹事,碍您哪位吃饭了,可他们不闹闹,没事干,指嘛吃?洋人的告示哪是冲咱中国人来的?打立租界,咱中国人谁敢骑马在租界里乱跑?这是人家洋人给自己立规矩,咱何苦往身上揽,拿洋人当猫,自己当耗子,吓唬自己玩。我这话不在理?再说鼓楼敲钟,多一下总比少一下强,省得懒人睡不醒。东南城角塌那一块,给嘛冲的?邪气?不对,那是喜气!嘛叫'紫气东来'?你们说说呀!〃
大伙一听,顿时心抻平了。嘛邪?不邪!大吉大利大喜大福!满城人立时把老婆子这些话传开了,前边都加上一句:〃那戈老婆子说──〃。可谁也没见过这老婆子。
老婆子一天都在忙自己的事。她有个小孙女刚好到了裹脚年头。头天她就蒸好两个红豆馅的粘面团子,一个祭灶,一个给小孙女吃了。据说,吃下粘面团,脚骨头变软,赛泥巴似的,要嘛样能裹成嘛样。
她要趁着这千载难逢的大吉利日子,成全小孙女一双小脚,也了却自己一桩大心事。却没料到,后边一大串真正千奇百怪邪乎事,正是她今天招惹出来的。
眼瞅着奶奶里里外外忙乎起来,小闺女戈香莲心就发毛了。一大块蓝布,给奶奶剪成条儿,在盆里浆过,用棒棰捶得又平又光,一排晾在当院绳子上,拿风一吹,翻来翻去扑扑响,有时还拧成麻花,拧紧再往回转,一道道松开,这边刚松那边又拧上了。
随后奶奶打外边买来大包小包。撇开大包,把小包打开摊在炕上,这么多好吃的。苹果片,酸梨膏,麦牙糖,酥蹦豆,还有最爱吃的棉花糖,真跟入冬时奶奶絮绵袄的新棉花一样白又软,一进嘴就烟赛的没了,只留下点甜味──大年三十好吃的虽多也没这么齐全!
〃奶奶干嘛这么疼我?〃
奶奶不说,只笑。
她一瞧奶奶心就定了。有奶奶嘛也不怕,奶奶有的是绝法儿。房前屋后谁不管奶奶叫〃大能人〃。头年冬天扎耳朵眼儿时,她怕,扎过耳朵眼儿的姑娘说赛受刑,好好的肉穿个窟窿能透亮,能不受罪?可奶奶根本不当事儿。早早拿根针,穿了丝线,泡在香油碗里。等天下雪,抓把雪在香莲耳朵垂儿上使劲搓,搓得通红发木,一针过去毫不觉疼,退掉针,把丝线两头一结,一天拉几次,血凝不住。线上有油,滑溜溜只有点痒,过半个月,奶奶就把一对坠有蓝琉璃球的耳环子给她戴上了。脑袋一晃,又滑又凉的玻璃球直蹭脖梗,她问奶奶裹脚也这么美?奶奶怔了一怔,告她:〃奶奶有法儿〃。她信奶奶有法保她过这关。
头天后晌,香莲在院里玩耍,忽见窗台上摆着些稀奇玩意儿,红的蓝的黑的,原来四五双小鞋。她没见过这么小的鞋,窄得赛瓜条,尖得赛五月节吃的粽子尖,奶奶的鞋可比这大。她对着底儿和自个的脚一比,只觉浑身一激灵脚底下筋一抽缩成团儿。她拿鞋跑进屋问奶奶:
〃这是谁的?奶奶。〃
奶奶笑着说:
〃是你的呀,傻孩子。瞧它俊不?〃
香莲把小鞋一扔,扑在奶奶怀里哭着叫着:
〃我不裹脚,不裹、不裹哪!〃
奶奶拿笑堆起的满脸肉,一下卸了,眼角嘴角一耷拉,大泪珠子砸下来。可奶奶嘛话没说,直到天黑,香莲抽抽噎噎似睡非睡一整夜,影影绰绰觉得奶奶坐在身边一整夜。硬皮老手,不住揉擦自己的脚;还拿起脚,按在她那又软又皱又干的起了皮的老嘴上亲了又亲。
转天就是裹脚的日子!
裹脚这天,奶奶换一张脸。脸皮绷得直哆嗦,一眼不瞧香莲,香莲叫也不敢叫她,截门往当院一瞧,这阵势好吓人呀──大门关严,拿大门杠顶住。大黑狗也拴起来。不知哪来一对红冠子大白公鸡,指头粗的腿给麻经子捆着,歪在地上直扑腾。裹脚拿鸡干嘛?院子当中,摆了一大堆东西,炕桌、凳子、菜刀、剪子、矾罐、糖罐、水壶、棉花、烂布,浆好的裹脚条子卷成卷儿放在桌上。奶奶前襟别着几根做被的大针,针眼穿著的白棉线坠在胸前。香莲虽小,也明白眼前一份罪等她受了。
奶奶按她在小凳上坐了,给她脱去鞋袜,香莲红肿着眼说:
〃求求奶奶,明儿再裹吧,明儿准裹!〃
奶奶好赛没听见,把那对大公鸡提过来,坐在香莲对面,把两鸡脖子一并,拿脚踩住,另只脚踩住鸡腿,手抓着鸡胸脯的毛几大把揪净,操起菜刀,噗噗给两只大鸡都开了膛。不等血冒出来,两手各抓香莲一只脚,塞进鸡肚子里。又热又烫又粘,没死的鸡在脚上乱动,吓得香莲腿一抽,奶奶疯一样叫:
〃别动劲!〃
她从没听过奶奶这种声音,呆了。只见奶奶两手使劲按住她脚,两脚死命踩住鸡。她哆嗦鸡哆嗦奶奶胳膊腿也哆嗦,全哆嗦一个儿。为了较上劲,奶奶屁股离开了凳子跷起来。她又怕奶奶吃不住,一头撞在自己身上。
不会儿,奶奶松开劲,把她脚提出来,血乎流拉满是粘乎乎鲜红鸡血。两只大鸡奶奶给扔一边,一只蹬两下腿完了,一只还扑腾。奶奶拉过木盆,把她脚涮净擦干,放在自己膝盖上。这就要裹了,香莲已经不知该嚷该叫该求该闹,瞅着奶奶抓住她的脚,先右后左,让开大脚趾,拢着余下四个脚趾头,斜向脚掌下边用劲一掰,骨头嘎儿一响,惊得香莲〃嗷〃一叫,奶奶已抖开裹脚条子,把这四个脚趾头勒住。香莲见自己的脚改了样子,还不觉疼就又哭起来。
奶奶手好快。怕香莲太闹,快缠快完。那脚布裹住四趾,一绕脚心,就上脚背,挂住后脚跟,马上在四趾上再裹一道。接着返上脚面,借劲往后加劲一扯,硬把四趾煞得往脚心下头卷。香莲只觉这疼那紧这踒那折,奶奶不叫她把每种滋味都咂摸过来,干净麻利快,照样缠过两圈。随后将脚布往前一拉,把露在外边的大脚趾包严,跟手打前往后一层层,将卷在脚心下的四个脚趾头死死缠紧,好比叫铁箝子死咬着,一分一毫半分半毫也动弹不了。
香莲连怕带疼,喊声大得赛猪嚎。邻居一帮野小子,挤在门外叫:〃瞧呀,香莲裹小脚啦!〃门推得匡匡响,还打外边往里扔小土块。大黑狗连蹿带跳,朝大门吼也朝奶奶吼,拴狗的桩子硬给扯歪。地上鸡毛裹着尘土乱飞。香莲的指甲把奶奶胳膊掐出血来。可天塌下来,奶奶也不管,两手不停,裹脚条子绕来绕去愈绕愈短,一绕到头,就取下前襟上的针线,密密缝上百十针,拿一双小红鞋套上。手一撩粘在脑门上的头发,脸上肉才松开,对香莲说:
〃完事了,好不?〃
香莲见自己一双脚,变成这丑八怪,哭得更伤心,却只有抽气吐气,声音早使尽。奶奶叫她起身试试步子。可两脚一沾地,疼得一屁股蹲儿坐下起不来。当晚两脚火烧火燎,恳求奶奶松松脚布,奶奶一听脸又板成板儿。夜里受不住时,就拿脚架在窗台上,让夜风吹吹还好。
转天脚更疼。但不下地走,脚趾头踩不断,小脚不能成形。奶奶干脆变成城隍庙里的恶鬼,满脸杀气,操起炕扫帚,打她抽她轰她下地,求饶耍赖撒泼,全不顶用。只好赛瘸鸡,在院里一蹦一跳硬走,摔倒也不容她趴着歇会儿。只觉脚趾头嘎嘎断开,骨头碴子咯吱咯吱来回磨,是扎心疼,后来不觉疼也不觉是自己的了,可还得走。
香莲打小死爹死妈,天底下疼她的只有奶奶。奶奶一下变成这副凶相,自己真成没着没靠孤孤零零一只小鸟。一天夜里,她翻窗逃出来,一口气硬跑到河边,过不去也走不动,抱着小脚,拿牙撕开裹脚布,打开看。月亮下,样子真吓人。她把脚插在烂泥里不敢再看。天蒙蒙亮,奶奶找到她,不骂不打,背她回去,脚布重又裹上。谁知这次挨了更凶狠的裹法,把连着小脚趾头的脚巴骨也折下去,四个卷在脚心下边的小趾头更向里压,这下裹得更窄更尖也更疼。她只道奶奶恨她逃跑,狠心罚她,哪知这正是裹脚顶要紧的一节。脚趾头折下去只算成一半,脚巴骨折下去才算裹成。可奶奶还不称心,天天拿扜面杖敲,疼得她叫声带着尖,钻墙出去。东边一家姓温的老婆子受不住,就来骂奶奶:
〃你早干嘛去了!岁数小骨头软不裹,哪有七岁的闺女才裹脚的,叫孩子受这么大罪!你嘛不懂,偏这么干!〃
〃要不是我这孙女的脚天生小,天生软,天生有个好模样,要不是不能再等,到今儿我也下不去这手。。。。。。〃
〃等,这就你等来的。等得肉硬骨头硬,拿扜面杖敲出样儿来?还不如拿刀削呢!别遭罪了,没法子了,该嘛样就嘛样吧!〃
奶奶心里有谱,没言声。去拾些碎碗片,敲碎,裹脚时给香莲垫在脚下边。一走碎碗碴就把脚咯破了。奶奶的扫帚疙瘩怎么轰,香莲也不动劲儿了,挨打也不如扎脚疼。可破脚闷在裹脚条子里头,沤出脓来。每次换脚布,总得带着脓血腐肉生拉硬扯下来。其实这是北方乡间裹脚的老法子。只有肉烂骨损,才能随心所欲改模变样。
这时候,奶奶不再硬逼她下地。还招唤前后院大姑小姑们,陪她说话作伴。一日,街北的黄家三姑娘来了。这姑娘人高马大,脚板子差不多六寸长,都叫她〃大脚姑〃。她进门一瞅香莲的小脚就叫起来:
〃哎──呀!打小也没见过这脚,又小,又尖,又瘦,透着灵气秀气,多爱人呀!要是七仙姑见了,保管也得服。你奶奶真能,要不叫'大能人'呢!〃
香莲嘴一撇,眼泪早流干,只露个哭相:
〃还是你娘好,不给你往紧处裹,我宁愿大脚!〃
〃哎呀,死丫头!还不赶紧吐唾沫,把这些混话吐净了。你要喜欢大脚,咱俩换。叫你天天拖着我这双大脚丫子,人人看,人人笑,人人骂,嫁也嫁不出去。即便赶明儿嫁出去,也绝不是好人家。〃大脚姑说,〃你没听过支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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