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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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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了。还打什么药呢?她想,就走开去。
郭春莓光着脚从后面追上来,喊:到哪去?
去太阳岛。
太阳岛在哪儿呀?
在韶山。
干吗去?
晒太阳,晒晒黑。
嗯哪。
你怎么同魏华一样老嗯哪嗯哪的?
我就告诉你一个人。
你告诉我什么了?
我告诉你,我同魏华一样黑。
她低头看自己,水田里一个白花花的影子,像一只绵羊,她用手抠那层白白的皮肤,抠不下来。她抬起头,让太阳直接晒她的脸。四周田里都冒着透明的气体,像一只只大蒸笼,水波渺渺地颤动,晃得人眩晕。她晒一会儿,又蒸一会儿,照照自己——还是一只白绵羊。郭春莓伸来一把剪刀,剪掉一层白羊毛,底下仍是一层白羊毛,白羊毛剪光了,长出来的,还是白羊毛。
她急得想哭,哭不出,又要走。
郭春莓问:干啥去?
上那儿——她伸出一个手指。
郭春莓说:你不会熬一会儿吗?
我不会熬,小便怎么熬得住呢?你来熬熬看。她有点生气。
我就经常熬,大便也熬。
我一个小学同学有尿急病,就是熬的。
你不知道,余指导常躲在小树林里,偷看谁干活儿偷懒,你去上一号,只能当一坏战士了。
她不理郭春莓,小肚子快胀破了。她去寻一号。
她刚一挪动插在淤泥中的脚丫子,就觉得一阵冰凉彻骨的寒意,从脚跟升起。迎面却吹来热烘烘的风,沟埂上的土,一块凉、一块热。
风是热的,土是凉的;头顶是热的,脚底是凉的——她迷惑不解,莫非在这凉爽的北大荒上空还有一个炎热的北大荒?在这夏天的北大荒底下还有一个冬天的北大荒?那么,到底哪个是真的呢?
她觉得自己似乎坐了一辈子火车。
她不知自己是向南走,还是往北去。
陈旭拍拍她的背,让她继续睡。他在看一本《 列车时刻表 》,她听见他低声说,快到山海关了。他的神情狡黠又诡秘。
只是在刚上车时查过一回票,真运气。她把头靠在他肩上,那是一堵墙,安全又安心……
黄的?绿的?什么什么?看不清……
一片树林,一片墓碑。一个金黄头发的人坐在墓台上点钞票,衣服上写满字母。
Здравствуй。她用俄语说,你好。
你看过《 勇敢 》吗?我是阿廖沙。他眯着眼,不停点钞票。
阿廖沙不是牺牲了吗?怎么又到北大荒下乡?她想问问他,问出口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你们不扣棉衣费?有没有探亲假?
他嘟噜嘟噜说一串俄语,她隐隐听懂。他是说,凡是开发远东的知青,都是高工资,新建的厂矿、农场,都有文化宫、图书馆,可以跳舞、看电影。每人每年都度假,到黑海海滨、到高加索去……
你们这是修正主义生活方式。她批评他。
他听不懂,拼命摇头。回答什么,她也听不懂。他挽住她的胳膊,往一座城堡走。原来,黄的是他的头发,绿的是屋顶,屋顶的绿铁皮瓦,像一本本书似的勾在一起……
有佩红袖标的人骑车从后面追上来,大喊:回去开批斗会,打倒老毛子!
她定睛看,身边那个人,原来不是老毛子,是陈旭。骑车人脚下那车轮子,却是两只软乎乎的松花团子,怎么骑也骑不快,她放心了。陈旭走上去把那两只松花团子卸下来,闻闻,说:好香,松树开花了,这是松花粉。她用舌头舔了一舔,松花团子黄粉上,有一个粉红色的湿印。她用鼻子闻一闻,长出一只金鼻子。
黄的是松花粉,绿的是松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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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七(3)
陈旭把松花团子重新安上去,骑着车就走,骑一圈就掉下两只松花团子,再骑一圈又掉下两只。掉下来就变成了金元宝。
陈旭大惊小怪地叹气说:金元宝顶值钞票了,可以买火车票,买火车卧铺……破四旧时我从资本家家里抄出那么多金元宝,可惜一只没留……
她像一只蚂蚁,在元宝堆里爬,金山金地,亮得她睁不开眼睛。太阳出来了,太阳竟然也是一个金元宝。于是原来那些元宝都变成了一只只窝窝头,她急得想哭,却突然在一只窝窝头的“窝”里,发现了一张钞票,她想打开看看是多少钱,它却像一张飞毯一样腾空而起,载着她和陈旭往南飞去……
谢天谢地,总算快到济南了。到了济南,搭着一个“南”字的边儿,家也就不远了。
那趟慢车到大虎山时她和陈旭被查出来轰下了车,没钱补票吗,请下去!连申辩求情,连说明自己是插队知青的机会也没有。他们在大虎山站里一个煤堆后头趴了小半夜,爬一辆货车到了天津西。又跟着一溜子跑小买卖的人,从一个破墙洞子里混出了站,再上车站,买站台票,准备好一书包随机应变的妙法,走走停停地一路南下。
本来嘛,这一年多时间里,想家的、怕苦的、呆腻了的那些南方知青,豁出去爬煤车、钻厕所、涂票、换票……明里暗里,或多或少都成功地免费回过一次南方。加上两三年前刚刚经历过的东西南北革命大串联,他们对于铁路的经验,无论实践还是理论,都实在已经积累得丰富又丰富。
成绩是主要的。俩人的全部积蓄,六十六元八毛五分,统共只花去了十几块。路已走了一大半。在沧州曾被轰下去一次,现在却快到达济南。肖潇对这样的旅行开始感到兴奋和入迷,在这循环往复、锲而不舍的车轮声中,她体会到一种智慧较量的乐趣,很像一场蒙眼的游戏。她觉得她面对的是一个很大又很疏松的东西。乘警气势汹汹地出现在任何一段线路、任何一辆列车上。但铁轨上的每一颗道钉却似乎都在松动,每一个人都从轮子下钻过来,又钻过去……四处是网,网上又四处是洞……
陈旭告诉她说,济南车站很乱,我们可以说是在禹城上的车,补一张六毛钱的票出站,管保没事。只要你心里以为真的,它就成真的了……
肖潇有点心跳。
反正谁也不认识。抓住了,也还是不认识。连你也不认识自己,只要下了火车,到了目的地,你便是原来那个你呀。
出口处旁边一个门上贴着一张白纸,大字很醒目,写着:补票处。
许多戴红袖标的人和不戴红袖标的人在门里进进出出。经过这个门出站的人,似乎并不比经过剪票口出站的少。
他们走进去。她的头皮有些发紧,绷硬起来。屋子里烟雾腾腾,一张大桌子,许多人排着队,队移得挺快,好像或多或少补一张票,就万事大吉了。
终于有人问:“哪来?”
“禹城。”陈旭用一种可以称作是山东口音的话回答。
“哪?”又问一句,“大点声。”
肖潇看见一个穿汗背心的山东大汉,板刷眉、蒜鼻头,身子圆鼓得像个塔头墩子,更像个卖肉的。
“禹城。”陈旭又说一遍。那山东味,有点不自信,变调了,滑到一边儿去。
那大汉眨眨眼,眉间挤出一团疑云,狡黠地笑了笑。
“干啥去?”
“青年点儿。”
“家住济南?”
“嗯,不,还往南……”陈旭答单词,单词里蹿出一股东北味。那山东话的抑扬顿挫,锤炼了几千年,单是一句“俺爸嘞——”就够学上十天半月的。“青年点儿”那么好呆的?再往下,山穷水尽了。
那大汉沉甸甸往椅背上一靠,椅子发出轧轧响声,他挥挥手说:“一边儿等着去——下一个!”好可恶的山东大汉。
扛着面袋的,拖着娃娃的,一个个减少。一个穿蓝铁路制服的女人在打算盘,把百十个车轮子,在手指下随意调拨着,便拨出了威严和权力……
那大汉终于把头转过来,抹着脖颈的汗,口气和缓了些,问:
“知青儿?”
“知青!”陈旭索性恢复了南腔,一副横竖横的样子。
“没票,可要从头上补起哩。”大汉笑了笑。
“你知我们从哪来?”
“知道。俺会知不道?黑龙江的南娃娃,回上海探家去,不是?”
肖潇很吃惊,又生气,为他揭穿一个重大的谋划,就像大人轻而易举识破孩子的把戏一样……
“补票吧。”他说。
陈旭沉吟片刻,答道:“没钱。”
“没钱跑出来做甚?不好好干活儿,叫农民养活着?哎,把钱交出来,知青那点道道俺全明白了,藏在肥皂盒里、牙膏皮儿里、雪花膏里、笔记本儿里……快点吧!”
——原来,逃票的人,都把钱放在这么秘密的地方。像做地下工作、传递情报一样。肖潇恍然大悟。世界各地的人也许都逃票,还具有一点国际主义色彩也说不定。
“你们要不补票,就关到那里头去!”打算盘的女人抬起头来,冲着窗外努努嘴。
收容所。一阵臭气袭来。她恶心。
大汉用手指关节敲敲桌子:“要再不自觉,俺们可要搜身,这是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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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七(4)
有人在身后插话说:“哎,站长,他们是知青。”
好像对知青应该有一点特殊的政策。
肖潇便觉得委屈,她恨这个站长——不信你家就没有知青?连点儿同情心……
陈旭紧紧按着书包,额上的青筋突突地跳。
肖潇看了一眼那女人,心里哆嗦了一下。纱厂的拿摩温?她害怕她的手碰到她的身体,害怕……
陈旭突然把书包往桌上一扣,大吼一声:“给你们!”
汗衫、裤衩、衬衣,牙杯、牙刷、毛巾,笔记本、墨镜、《 火车时刻表 》、蓝格子塑料钱包……
都在这里了,都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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