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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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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写了一份扎根公开信……
“你愣着干啥?怪冷的,一道坐车回分场去吧!”他缩着脖子。
有好多人签名了。
“上来呀,我困死了,我要回去困觉了。”
你也签一个吧!她慢吞吞爬上车去。在那双红肿困倦的眼睛注视下,她原先想好的那些话,竟一句也记不起。在这庞大的冷冰冰又热乎乎的铁家伙面前,她突然感到自己又矮又小。她的嘴唇动了动。签名只是做做样子的,签了名一样可以走。她抿紧了嘴唇,舌头抵住牙缝。马达声响极,震耳欲聋。他喊着什么。她听不见。她说不出口,说出了会后悔莫及,会换来他的轻视。他仍哇哇地喊,来了精神,兴致十足。她低下头,看见车座下有个纸盒,似有些叽叽的动静。驾驶室里好暖和,像个暖房,保护着他的心,不受伤害。无论如何不能说,说了你就会永远失去他的信赖。她想抓起纸盒来看看那些小鸟,车太颠,她抓不住。“鸟蛋——”她终于听清他喊。喊得那么兴奋。车慢慢减速,望见了前面的机耕队宿舍。“萝卜头你还想参军吗?”她用尽全身力气叫道。他狠狠地点头。“你是一定要走的喽?”他狠狠地点头。车冷不丁停了。他弯腰抓起那纸盒,掀给她看。她看见一摊浓黄的浆汁,几只虎皮斑纹贝似的破蛋壳。碎了。那洁白如玉的天鹅蛋。为什么又碎了?他的脸色蓦然刷了一层灰绿,苍老而阴沉。他抬手将纸盒扔出窗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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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四十九(3)
“去看了那四眼儿吗?”
她茫然。邹思竹?她全然给忙忘了,忙糊涂了。她是记着要去看他的呀。可根本没有休息日。“今天就去。”她答道。他倒挺记得他,怪事。“还有事吗?”他问。她摇摇头,钻出驾驶室。哪怕试探地同他提一提公开信的事?她朝他挥挥手。排气孔冒出一阵黑烟,履带急速转动。车走了。黑烟弄脏了四周恬净的天空,把金碧辉煌的东方视野,抛在了它和他身后。
肖潇回到宿舍,见郭春莓正在梳头,她每天总是第一个起床的人。
“谈得怎么样?”郭春莓轻轻问。
说萝卜头不肯签,郭春莓一定会对萝卜头恼怒,会怀恨在心,这对萝卜头是大不利。她不忍心。说自己压根儿没说出口,郭春莓会认为她出尔反尔,或是对扎根公开信有看法,或是遭到了萝卜头的奚落。郭春莓才不会相信她没有对萝卜头说签名的事,真的事往往没人相信。郭春莓会打心眼里瞧不起她。连一个萝卜头都说服不了的人,还有什么本事?她打了一个呵欠,趁着还没有完全闭上嘴,含含糊糊地说:
“他让我代签,他的字不好看。”
她说得很从容,就像真的一样,连她自己也吃惊,也相信了,郭春莓略略一思索,放下梳子,点点头说:“那就去签吧。”
肖潇便跟着郭春莓来到那个小办公室,默默看着她从上了锁的抽屉里,拿出一沓抄得很清楚的纸,第一页有两行字:关于扎根农场干一辈子革命致全体知青的一封公开信。郭春莓说:喏,给你笔。
“我有。”她摸出自己随身带的圆珠笔。在最后一页上,她看见郭春莓已经签好的像男人笔迹一样遒劲的名字。她咬住嘴唇,飞快地签上了“罗新淮”三个字。没有谁认识罗新淮的笔迹。她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会登出来吗?”她问。
“不知道。”郭春莓毫无表情。
登出来时木已成舟萝卜头也只好认账啦这毕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她可以把责任推在郭春莓身上的……
“你最好今天就把它送到管局去亲自交给余主任。”郭春莓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说,“寄的话万一丢了。”自从那一晚的谈话后,郭春莓总是时时处处表现出对她的特殊信任。也是特殊提防?
“今天?”今天一定要去看邹思竹,再不能拖了。“明天吧!”她答道,“今天我有点肚子疼。”
玻璃窗发出嘭嘭的响声。一阵烟,又一阵沙子,打在玻璃上。是起风了。
“我明天一定去!”她又重复了一遍。她并不想拒绝这差事。
……我不愿再做自由自在的女皇,我要做海洋上的女霸王,这样我可以生活在大海洋上,让金鱼来侍奉我,还叫它来供我差遣。
大风把喷薄欲出的太阳拴在了地平线上,用它硕大无比的扫帚,赶走了天空中微弱的霞光;大风携来漫天漫地的灰沙,它自己依然两手空空无牵无挂;大风在盘旋、叫嚣时,世界都随之盘旋叫嚣。然而肖潇觉得,大风再也吹不进她的胸膛,也吹不动她。她的心又冷又硬。如果大风有心,一定也是这样。
她决定下午收了工就去五分场看看邹思竹。这大风天没法子骑自行车,她得走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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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五十(1)
傍晚时,风势丝毫没有减弱。肖潇顶着风走,走出七分场二三里,看见前面大路上隐隐出现了一辆北京吉普车,像只蚂蚱似的蹦过来。她一阵高兴,如果是余主任的车,她就可以让他把那封公开信带走,不必跑一趟了。
车驶近了,她望过去不像是胖胖的余主任。车驶过她身边,减了速,冲过两三米,突然哧地停住了。车门打开,探出一个花白头发的脑袋,眯着眼说:
“是肖潇同志吗?”
她“呀”了一声,赶紧跑过去,一把抓住了那双干瘦的手。“李书记!”她叫道。手心一阵发潮。但愿他没听见那篇关于河堤的广播稿。她说不出话来。
“上五分场?”他笑眯眯问。
她点点头。
“河堤修得咋样啦?”他又问,索性走下车来。
“还好。”她答道,“有好几里长了。”
“哎,长短不是主要的,关键得有质量。”他又眯起眼,望着坦坦的荒甸。“听说,你们那儿发明了用人工背草垡子砌堤,我,想去看一看。今年天旱,草垡子怕不结实……”
她点点头。她知道自己其实并不真正关心堤上的事。可是他关心,他是半截河王国的主人。那篇批判稿……但愿不要登到报上去,她有愧于他。他是她见到过的官儿中,官位最“高”的一个好人。
“秋天,秋天可以再搞大会战的,根治……”她不知为什么突然很想安慰这个小老头。
他望着她,目光和悦。可在那褐色的眼底,却分明透着忧虑和焦灼,如一口被汲取得干涸疲惫的深井。风把他花白的头发吹得狂飞乱舞。一年一度的春风刮走了他黑发中的精华,将那茁壮油亮的黑颜色汇入了脚下的黑土。青春被春风撕成碎片,一年一度地还原给绿色的原野。白色的冬天即将来临。他,老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
“是啊,秋天。多少事等我们去做。可是我……在半截河……不赶趟了……”
她睁大了眼睛。
“我要到大兴安岭去了。那儿在新建一个高寒地区的农场管理局。”他平静地说,“调令下来了。我今天来……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她的眼眶里突然涌满泪水。不。她喃喃。不,你不该走。你走了她的内疚将永远无以挽回。“大兴安岭,好冷的。”她说。
“好吧,再见了!”他把那只小而硬的手掌伸给她,“好好干。”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将来我要是路过这儿,还会来看你们的。”
一阵弥天的黄沙,掩埋了那绿色的车影。夕阳早已被风刮得无影无踪。天色昏昏,她看不见四周的一切。明天也许风会把太阳又刮回来,而她,也许是再也难以见到他了。
肖潇走进邹思竹住的那幢男生宿舍大门时,发现原先的大屋子已被隔成了一间一间的小屋。北窗下留了一条长廊,昏黑中只见堆满了一只只火墙炉子里扒出的炉渣。她朝一个捅炉子的人打听邹思竹的住处,那人很奇怪地看她,对屋里喊:“哎,四眼儿不是要送回杭州去吗?走了没?”那人看样子年纪不大,大概是这几年新下乡的哈尔滨知青,并不认识她。有人在屋里答了一声,那人就用手指指走廊尽头的一间小屋。
敲了敲门,没有反应。又敲,还是没人来开。门缝很宽,泻出微淡的光亮。她从门缝里望进去,见一个披着长长头发的人,埋头玩着一堆扑克牌。他把那些扑克牌分发几张在自己面前,然后从手里抽牌,一张挨一张地将它们续接起来,接不长,就用手搅乱了,拢成一堆,鬼鬼祟祟地洗牌,洗得好像十分烫手似的。没完没了地洗,口中还念念有词。终于洗好了,于是又重复如前的那套动作……
她看得纳闷。昏暗的灯影下,那面部高耸的颧骨酷似邹思竹。但没有戴眼镜。而且,那种贼模贼样洗牌的动作,在邹思竹也是从未有过的。
忘了告诉你,五分场的邹思竹,有点不大对头……
她一阵心悸。犹豫一会儿,轻轻推开门进去——
“邹思竹!”她站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叫了他一声。
他慢慢抬起头来。是他。尽管面色灰肿,眼睛深陷,昔日的书生风度荡然无存,他还是他。当然更像是他的一个影子。他死死地盯住她看,那目光呆滞而散乱,神思恍惚。他看她许久,又把双手抬起来,卷成两个筒,罩在眼睛上,还转动着身子,像在望什么,忽然舌头滚了一下,说:
“你——来了?”
她的心慌慌,她有些害怕,“我来看看你,听说你病了……”
“我没有病!”他打断她,缓缓地摇头。头好像很重,摇不动似的。“我没有病,医生——说——认为自己自己没有病的人就是真的有病——真是——胡——说——八——道!”
炕发凉,被褥黑黢黢,屋里阴冷,有股难闻的气味。他已经病了多久?
“你干吗,不托人,捎封信来?我……好来照料你。”她说,鼻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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