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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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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四十九(1)     

  过了几天,肖潇写出了那篇批判稿。因为工地劳动太累,理论小组一时还成立不了,只好她一个人起草。当然这种批判稿,实在好写得很,只要找张报纸,东抄一句,西抄一句,改一个开头,换一个结尾就行了。题目就叫《 一条河堤,两条路线 》。狠狠批判了依赖机械作业的唯生产力论的反动本质。写完以后,觉得有点空洞无物,心里虚虚,拿去给郭春莓看,郭春莓居然很满意,让她加上一个七分场职工大战半截河堤,是大批判联系实际的成果的意思。她改完,郭春莓又让她抄了一份,在上头加盖了一个红印,套上信封,寄到场部广播站和《 三江日报 》去了。

  肖潇顺便把那封扎根公开信,也还给了郭春莓。对她说,写得很朴实,感情很真挚,她没什么要改的。

  处理完这两件事,她松一口气。

  又赶去上工,去背草垡子。

  工地上气氛异常,人们正在议论纷纷,干燥的唇上有忽明忽暗的冷嘲和讥笑——河堤上早些日子填筑的一段草垡子上,竟然不知被谁堆上了干鲜的黑土,河堤加高了,地面上留着宽大的履带印。显然,这是推土机干的,可是推土机明明一动不动趴在老地方打盹,热风里连一丝汽油味也闻不出。

  我是个拖拉机手。她想起前几天傍晚同萝卜头说话时,他那懊丧又犹豫的模样,心里似有一点明白。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不想说什么。她学乖了。

  郭春莓竟然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带头干活儿,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晚上政治学习结束后,郭春莓揣着手电,走到肖潇身边说:“你陪我出去一下。”

  她明白,郭春莓要去河堤。

  几朵薄云,乘着夜风在田野上巡回。风像一只绵软的装满东西的大口袋,好像随时会有许多绿芽从里头钻出来。

  她们不说话。那天晚上说得太多了。

  远远地听见,河堤方向传来呜呜的吼声。路很难走,深一脚浅一脚,鞋里灌了土。走近了,望见果然有一只灰黑的怪物,怒目圆睁,雪亮的光柱射出去好几丈,肆无忌惮地往河堤上运送着泥土。再走近些,看见驾驶室里有一张圆圆的脸,紧紧咬着嘴唇,头皮震颤,下巴扭结,驱动着庞大的机身,发疯似的搅动,又往陡斜的土坡翘首突进,如同垂直挂在那坡上似的,同地几乎成了一个四十五度角,甚至好似要倒过来,叫人看着眼晕。而他倒像在做一个上了瘾的游戏,冲上去,退下来,卸土,加高……

  好你个小子!果然你想出了这么个法子,既坚持了自己的主意,又为工地的进度作了补救。肖潇情不自禁地举起双手,又用手拢成一个筒哇哇地喊起来。当然,马达声太大,他不会听见。而且,车灯也没有晃到她们站的地方。

  郭春莓按住了她的肩膀。

  “我们回去吧。”

  “为什么?叫他下来嘛,问问他……”

  “不,不必了,让他去吧。”郭春莓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肖潇疑惑地看了郭春莓一眼,她既不气恼也不吃惊。她到河堤来似乎只为证实一下“半夜机叫”。看来她压根儿不想制止萝卜头。萝卜头这么一干河堤的进度倒可以大大加快了。但自己起草的那篇批判稿就不实事求是了。肖潇悻悻往回走,心里有点别扭,也许这正是自己那天苦口婆心煞有介事地劝说了萝卜头的结果!

  郭春莓倒完全不介意这个。将错就错大概也是领导艺术。那篇批判文章很快就在总场有线广播里播出了。难堪的是,没有什么人谈到它,就像没听见一样。连苏大姐也没提起。

  大家照样天天去背草垡子。

  草垡子堆砌的河堤在延伸。

  被泥土覆盖和加固的河堤也一日日加长。

  大家熟视无睹,就像一道流水作业线似的。

  郭春莓胸有成竹。她除了那个夜晚在肖潇面前乱过方寸,永远是那么喜怒不形于色。肖潇在白日的阳光里观察她,便怀疑那个夜晚伏在自己肩头哭诉的人,只是一个梦里的幽灵。如果不是幽灵,而是如她平日那般平稳乏味的真人,怎么会有那样神奇的魔力,降服肖潇,动摇肖潇,使一个内心如此孤傲的肖潇,竟为她所驱使、所差遣,无从抗拒地去做那个叫做郭春莓的人让她去做的事。

  肖潇实实地不解自己。

  一日晚,郭春莓对她说:“刚才余主任来电话,那封扎根公开信,就要在《 农垦报 》上发表了。

  她“嗯”了一声。

  郭春莓又说:“余主任的意见,签名的人,好像少了一点。”

  这同肖潇有什么关系。连日来都是郭春莓自己里外奔忙,串联了邻近的好几个分场的先进典型签名。

  “余主任强调说,我们七分场是发起单位,就我一个人签名……不够……有力量……”郭春莓笑了笑。

  肖潇紧张起来,“不少不少。这种签名,顶好是青年干部,过得硬……”

  七分场就郭春莓一个正式的青年干部。她当然决不签,即使搜刮全分场的每个角落,也没什么合适的人。

  “找楚大夫和苏技术员好了。”肖潇开玩笑地说,“他们已经扎了根了。”

  郭春莓甩甩头发,显得不大高兴。“他们又不是知青。顶好是群众,才有说服力。否则大家会说,知青干部得到重用嘛,当然不扎也得扎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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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四十九(2)     

  肖潇避开她的目光,讷讷说:

  “我看……还是干部好。”

  “罗新淮怎么样?”郭春莓突然冒一句。

  “萝卜头?”她吃惊极了。

  “我看,罗新淮在男生中还蛮有号召力的,而且,他又是机耕队代理队长,干部、群众都可以算。听说,他并不愿意上大学嘛,是不是?”

  肖潇含混点一下头。他想参军,可不是想留在农场。她却没说出来。她恍然大悟,郭春莓根本没有让她签名的意思。在郭春莓眼里,她大概连签名的资格也没有。她不禁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委屈。却又完完全全地放下心来。

  “萝卜头,我可不知道萝卜头肯不肯签。”她说。

  郭春莓立即说:“你去同他讲讲看好不好?人家都说他蛮听你的话……”

  “那……他这些天,没去背草垡子,不会算旷工吧?要不,影响多不好……”她试探着问。她不能一口回绝。

  郭春莓翻着炕上的一张报纸,很有城府地笑笑说:“当然不会。余主任说,我们应该把矛头对准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老家伙们……至于小家伙们嘛,要尽可能拧成一股绳……”

  刘老狠、徐主任、李书记……没见过洋拉子倒上树的。农场这些年的规矩,你一人一天就改了?

  肖潇怔一会儿,又听郭春莓说:

  “罗新淮大概每天清晨从工地回来,你可以……在路上等他。你对他说:他如果签了名,以后假如想走,一样可以放,懂不懂?”

  她说完,卷起一本《 红旗 》,出去了。

  肖潇打了一个冷战。懂了?不懂。不,懂了。

  冷峭的晨风,撞开夜的大门,将曙色吹进来,在黧黑的草地上涂一层苍白。树木、房屋、天空,都在模糊中显出一种稀薄的灰色,薄得似乎什么也包藏不住。挤在天边的皱巴巴灰色云朵,一副严峻的忧虑状。

  肖潇沿着土路慢慢走。脸冻得板板硬,她系紧了头巾。四月的清晨,冬天最后一个脚印儿。

  她想了一百遍,她要说服他。他干吗不利用这个机会,改变自己的处境。尤其是在郭春莓需要他的时候。

  她听见远远传来的沉闷的轰鸣。那个怪物,正从灰色的薄雾中爬过来。地面在震动,连同她的骨骼和心。一只灰鼠惊惶地从大路上窜过,一团火焰蓦地升起,稍纵即逝。是车窗玻璃的反光。朝阳吐了一记舌头?它气宇轩昂地压过来,碾碎了朦胧的晨曦。

  她招招手。

  引擎突突响。它迟疑地站住了。

  驾驶室里的他,清晰又遥远,竟一脸密匝匝的胡子。他从车窗里探出身子,张大了嘴。

  “你……”

  “一天天也见不着你的影。”她仰着脸,勉强笑了笑,“怕你醉倒在堤上。”

  “哪里。”他嘭地关了车门,跳下来,“那次以后,我再没有……”

  “喏,拿去——”她把一包东西,塞在他怀里。是从家里带回来的香肠。“馋了吧?瘦得像小鬼。”

  他把纸包贴着鼻子闻闻,咽一口口水,嘻嘻笑了。

  “还笑呢,天天晚上当周扒皮。”她说。

  “是罗扒皮,不,萝卜皮算了,嘿嘿。”

  她也笑起来。笑一会儿,又沉下脸,作出严肃的样子。

  “哎,干吗连我也不告诉?这么干,倒是个好办法!”

  他皱起鼻子,“哼”了一声,用他那种特殊的温州普通话说:“我怕破坏你们的革命友谊嘛,你们不是一帮一,一对红嘛!”

  “别开玩笑好不好?”

  “真的。你看人家超假一个月,起码检讨三个月才过关,你呢?”他不像说笑话的样子。

  “那……你这次……郭春莓也没给你算旷工……”

  “因为我根本就没旷工,我是做夜班。嘿嘿,她还欠我的夜班补助哩。”他打了一个呵欠,“不过,假如没有那天晚上你的一顿臭骂,我也就打算旷他个十来天工去逛佳木斯了。真的。”他揉揉眼,“……现在夜班总算做到头了,你去同她说,苏技术员告诉我,后天要开始播小麦了,所以我把车子开回来。她的草垡子河堤,我们是管不到底了……”

  她写了一份扎根公开信……

  “你愣着干啥?怪冷的,一道坐车回分场去吧!”他缩着脖子。

  有好多人签名了。

  “上来呀,我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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