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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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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们,你们好。”那背孩子的女人又说了一遍,走到肖潇面前来,“你就是肖潇吧?”她笑着问。
大康急了,“肖,这就是咱们的农业技术员苏芳大姐呀!”
在她想象中,这位同丈夫一起到农场来落户的东北农学院老大学生,不应是这个样子。应该穿着白衬衣和背带裤,戴一顶宽边草帽。她疑惑不解地望着苏芳大姐,她没有想到无论是她的装束还是笑容,会淳朴得像一个地道的农妇。
苏大姐背着孩子到试验田去,因为分场没有托儿所。她在地头休息时,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真有点触目惊心的。可她打开黑色的硬面笔记,做试验记录时,落在白纸上一手漂亮的钢笔字,也让肖潇吃惊。
四月过去,五月来临。试验田一片葱绿。苏大姐天天背着孩子来,又背着孩子回去。那是一个长着一双蓝莹莹大眼的小男孩,眼睫毛卷卷地向上翘起,一头黄松松的软发。他常常安静地躺在试验田旁边的树阴下吮自己的指头,麻雀在他身边跳来跳去,他便乐得直跷腿。苏大姐每天早晨总是准时出现在试验田小区,她培育一个小麦早熟品种,已经第四个年头了。
“春播以后一定要加强对土地镇压,压得越紧,土地的毛细管就越畅通,土层下的水分输送上来就快……”
她像一个循循善诱的女教师。那是一种十分遥远的气息,闻得到,却看不见。就好像她——苏芳大姐,是由一个农妇和一个技术员叠合而成。在她给树阴下睡着的孩子轻轻驱赶小虫的时候,是前一个;当她给科研班的姑娘们娓娓讲课时,是后一个。肖潇被自己这种奇怪的感觉弄得心神不定。人怎么变成这样?苏芳大姐喜欢不喜欢自己变成这样?她从小就想当青蛙公主。大概知识分子经过改造,就应该变成这种能文能武、模棱两可的人。爸爸!
肖潇每回从分场兽医室门口走过,总可以看见苏大姐的爱人,那个东北农学院兽医系毕业的楚大夫,戴着口罩,穿着胶皮围裙,两只衣袖一直捋到腋下,露出两条细瘦的胳膊,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地忙碌。兽医室的窗缝散发出漂白粉和酒精的气味。门口贴着“闲人免进”的纸条,只能望见那里面的一匹高头大马和一个小小的人影。楚大夫是分场最忙、最累、最瘦的人。大康说,分场要没有楚大夫,那些马和牛全都成了包子馅了。
苏芳大姐带肖潇去过她的家,一个杂乱无章的小院。遍地鸡粪,劈好的子,泡在水里。外屋锅台上凌乱不堪,葫芦半片的!而里屋,一面宽敞的大炕炕梢上,用长长的木板垫起了一排书架,整整齐齐竖了一墙。墙下扔着尿布、奶瓶、拨浪鼓、饼干盒……它们之间竟然相安无事。
理想是固执的,现实也是固执的。谁向谁作了妥协?谁又战胜了谁?它们各自都依然完整如初,又似乎各为一半,融为一体。为什么他和她就不能?是他错了还是她错了?爱情要靠吮吸理想的血液才能生存?爱情毁灭理想就不是爱情……她的心突然痉挛。这低矮的茅屋她既熟悉亲切,又陌生冷酷。
“以后你想看啥书,就来。”苏大姐说。
她点点头,快快告辞了出来。她害怕它会触痛心上那层尚未愈合的痂壳。但她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在这块土肥水美的僻壤上,会有那么一个生气勃勃的科研班,会有那么一个起死回生的兽医室。世界很大,大得你永远无法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世界又很小,一块秧田、一间斗室,就足以容纳你灵魂中的全部自信和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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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四十一(2)
她觉得在苏大姐的茅舍同她之间,有一种微妙的理解,无情地刺痛她,催她新生。
那年春夏之交,雨竟然下个没完。眼巴巴望着天空露出块晴,转瞬又是灰云沉沉。雨一场接一场,空气好像水做,将大地泡成了散豆腐渣,塌了筋骨。去冬雪厚,融雪加雨,低洼处,兜起一片汪洋,浮出几枝衰草,倒像是开化的芦苇荡。播谷草的拖拉机刚开出机库便陷在污泥中,连地头的边儿也没啃上一口,就彻底趴了窝。肖潇到北大荒三年了,还没见过这样穷凶极恶的春涝。
总场的广播喇叭里,一遍又一遍号召人们抗灾夺丰收。电话会议也开过了。因为交通中断,吉普车是没有来过。
全分场的人都出动了,到齐膝深的水里去撒播青饲料苞米种。农谚说:过了芒种,不可强种。苏芳大姐也说,等水退了再播种,就误了农时。
科研班的姑娘们都脱了毛裤,又干脆甩了雨鞋,像下水田似的光了脚。肖潇倒是有点巴不得,她喜欢不断地换花样干活儿。何况往水里一把把撒种子,很有点像喂鱼似的好玩。她把裤腿高高地挽过膝盖,一脚踩进冰凉彻骨的稀泥之中。她会让大家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决不会为了离开农场而离婚!走下去,咬住牙,往前走,水漫上来,抓住手里盛满种子的脸盆。心一阵哆嗦噎住了喉咙,手脚竟然麻辣辣地发热,热血从冰壳里迸溅出来。脸盆有一种要将她拽往地心的力量,那些种子渴望回到地里去。她要把她心里的愿望通通播下去。她拔出这只脚,那只脚又陷下去。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原来有那么重的分量。脸盆一步步空下去,她的心却一步步充实起来。她觉得自己轻松极了,她真喜欢下雨。
大康拽着锄把在她前面不远的“垄沟”里刨埯,不时地回过头来看她一眼,冲她笑笑。所谓刨埯,也就是在泥水里趟一条缝罢了。大康隔不大会儿就噼里扑噜地溅着泥水到地头去帮肖潇装苞米种,她干活儿总是那么“飒愣”。
一帮小伙子踢里咕噜地从后头赶上来。
嘻嘻哈哈的,怪开心。
“去年播黄豆,在地头烧黄豆吃,管二说啥也不干,非说这种子豆发芽率百分之九十,吃下去会从肚脐眼儿里长出豆子来……”
“管二管二,我知道你爸姓杜,你妈姓杨,你叫杜杨,一星管二,是不是?”
“这大水再发下去,水库的鱼都要冲出来了,田畈里随便捉……”
她无心无意地听着。她很久没听到男人的声音了。宁波人?杭州人?
大康贴着她身子走过,低声说:
“别理他们,机耕队的臭小子。车下不去地让徐主任撵来干活儿,没好气儿呢,瞧那种子扔的……”
她注意到他们的速度果然是惊人的迅捷,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心不在焉地漫天散花,只差没有把一脸盆苞米种挖个洞扣在地里了。
他们很快走到前头去了。
“萝卜头,萝卜头!”有人叫道,“早点收工到水库摸两条鱼来吃吃。”
“萝卜头摸鱼,有窍门。上回我们去,他跳到闸门底下潜下去,先捉一条鱼,把闸门上的洞塞牢,摸到了,咬在嘴里,再摸,一只手抓一条,浮上水,一口气三条……怎样?”
一个穿草绿色胶布雨衣的人影,忽然把身上的雨衣拍得哗哗响,大声说:“顶好现在就去,我给你们露一手!”
“这些种子怎么办?”
“…………”
有人回过头张望,看见了怒目圆睁的大康,他做个鬼睑,又回过去低声商量什么。穿草绿色雨衣的人摇摇头。队伍又向前移动,不知为什么没有走。
“他们听萝卜头的。”大康说,“就是那个穿军雨衣的,还是个班长,一到夏天就领他们上菜地偷西瓜。要不是他干活儿好,徐主任早刷他了。”
萝卜头?她正想问点什么,地头有人喊大康,好像是苏芳大姐,叫她到试验田去一下。好在这块地不大,大康将埯子刨到头,吩咐几句便走了。
肖潇闷头一口气把自己脸盆里的种子撒到地头。
裤管湿唧唧地巴在腿上,叫风一吹,激起一层红点点,又痒又湿地难受。泥浆溅在脖子、额头上,擦不去抠不得,腰也酸乏得直不起来。她把脸盆倒扣在地头,坐在上面,喘一口气。天色暗下来,地里只有零零散散的人影,几只花翅膀的喜鹊在地头的柳茆上跳跃,雪白的肚皮在一片苍茫之中格外显眼。
她忽然注意到,机械队的那几个小伙子,终于是不见了。
地头扔着一只空麻袋。
她纳闷起来。
离她不远的地里,泥水中隐隐泛起一团泡沫。
种子呢?她走过去。
她看见一堆黄褐色的苞米种,弃在黑水中。
果然他们抓鱼去了。小偷一样逃跑。竟然就这样,偷工减料,弄虚作假。她愤然。这些馋鬼,小心鱼骨头卡在喉咙里。她四下张望,人都远远的。也许快收工了。她想了想,转过身回到地头,默默捡起自己的脸盆。又走到那堆种子跟前,连泥带水一捧捧抓在盆里,费力地端起,搁在腰上,一步步朝地里走去。
总不能这样把种子白扔在地里,她对自己说,饲料本来就缺。她可不是为了离开农场才离婚的。如果不结婚,她也可以当劳模。当然出身是个问题,正因为出身不好,才该更加自觉地改造自己。自觉的事是不应声张、不应宣扬的。也许会有人看见她这么做。她不在乎别人看见没看见,她需要自己心灵的满足。她决不欺骗农场的土地,也不欺骗自己。谎花到底是雌花还是雄花可以问问苏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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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四十一(3)
黑泥浆中踩出一条沟,水分开了又悠悠闭合上。淤泥松塌塌,人时时要陷下去,脚底却似有一只大手托住,坚实牢靠……
她似乎听见收工的哨音。她觉得时间并不晚,天气不好时出工总是象征性的。她回头望一眼那冒着泡沫的泥淖,拎着空盆又走了过去。她想她应该把那些种子通通物归原主。她多么愿意有机会来做一点这种补救灵魂的事情。她用潮乎乎的袖子抹一下脖子里的汗。衬衣也湿了,凉飕飕地贴着脊背。她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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