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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伴侣-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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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熟悉这神情,她在这里头看见了他父亲。

  可当初,在红卫兵报的大字报堆里,在万人大会的讲台上,那双眼睛不是这样的。

  “小狗剩儿哎,吃饱就睡哎……”闵姨还在不厌其烦地逗着孩子。一伸手,触到炕上那几本郭春莓留下的学习材料。

  “啊——”她恍然摇摇头,顿时来了气,“我说你咋不下奶,成天念这玩意儿来着!告诉你月子里不兴看书,眼作病,一辈子……”

  “那是批、批林……”肖潇伸手去够书。

  “批啥也不行!”她一扬胳膊,把书撇在了地上,“啥玩意儿,就不怕孩子没奶吃?我下回来,要再瞅见你看书,全给你扔炉子里去!”

  她气呼呼地走了。

  肖潇从此不敢看书,不敢掉泪,不敢生气。她尽量让自己相信,只要服从当地的这些土规矩,她就会像这儿的年轻妈妈一样,有喷泉样的乳汁,从胀疼的乳房里涌溅出来……

  可是,许多天过去了,孩子吃完奶,还是哭。

  他哭的时候,张开着小嘴,白白的小脖子扭动着,向左边寻着什么,啧着粉红色的舌,焦急地搜寻,终于失望了,便又扭过来,向右边探去,嗯嗯地哀求着,企望得到那个温暖柔软的胸脯,那个生命的泉。

  她看得心酸,就又抱起他来。他死死咬住了她的乳头,再也不肯放开,他像一只小壁虎,把脸紧贴在乳房上,久久地,狠狠地吮吸,那小小的嘴,抽水机一般,似要把她的胸腔抽干,吮得她乳头发疼。她只要稍稍一动身子,那细嫩而坚韧的牙龈,便慌慌地跟踪过来,牢牢地攫住她不放。她若耐心好,喂一次奶,便得坐上一两个小时,坐得她腰酸腿乏,困得睡过去,手臂一斜歪,一阵钻心钻肺的疼痛,活活把她扯醒。她若心狠,硬把乳头从那撅撅的小嘴里拽出来,接着就是一阵撕肝裂肺的哭,似要掀去低矮的茅屋顶盖,而且理直气壮、没完没了。她又去抱他,抱了便放不下……

  如此循环往复。

  一个永远是饿,一个永远是困。

  她越是着急,就越没奶,奶水像山崖石壁的渗水,积上好半天,叮咚一滴泉。抽水机一上来,便把下一回的,也预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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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二十二(5)     

  陈旭给他喂糖水,他喝得津津有味。可是换过一块尿布,还是哭。家里的托运,走七千里铁路,不知在哪一站……

  肖潇常常在睡梦中听见孩子的哭声。那是个梦,她醒不来。醒来时,孩子哭累了,哭哑了,睡过去了,睡得好沉。她又怀疑那哭声,只是梦……

  陈旭里里外外地忙,黄棉袄变成了黑皮袄。牙倒黄了,面孔也黄了。头发长胡子密,整个人看上去灰蒙蒙一片。

  这天早上,天刚亮,陈旭就忽地坐起来,急急地穿衣服,套上鞋,在炕沿上发一会儿愣,说:“我想今天到镇上去买买奶粉看,家里……还有多少钱?”

  “人家都说没有卖的。就剩……最后五块钱了。”

  “再去碰碰运气。它总不会自家送上门来。”他从箱子里拿出钱。塞在衬衫口袋里,“锅里有小米粥,你自己热了吃。”

  他把腰间的草绳系紧,在肖潇脸颊上亲一口,走了。

  是个干冷干冷的晴天。晨光把积满晶莹的冰凌霜花的窗户,染成一块块绚丽的彩色玻璃。那第一次萌发了柔情的教堂,怎么会是个教堂呢?是个教堂。楼梯边上有一扇圆形的七色拼花玻璃,像朵七色花。那花可以实现七个愿望,可惜都让他浪费了,只剩下最后一个花瓣,那最后一个愿望是什么?怎么是最后一个?当然是最后一个,那六个花瓣都飞走了。最后一个会是孩子吗?不,那是自己的秘密。不,连秘密也没有了,最大的秘密是没有秘密。谁说的?最后一个愿望是奶粉。但愿他不会空手而归……不,不是,是春天,是在竹林里看竹笋破壳,去植物园闻含笑花香……不,不,种向日葵,栽茄子辣椒……不不不,没有愿望,没有愿望。她不渴不饿不疼不累也不困,她周身麻木,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躺在这空荡荡、冷冰冰的炕上,面对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她还有什么自己的愿望可言,还有什么资格愿望呢?坐月子一定是闷死过人的,只是人们不说出来罢了……

  小屋很憋闷,闷得透不过气。她一想到还将在这里百无聊赖地躺上二十天,坐上一个月,便无比沮丧绝望。时而心里暴躁得想要发狂,时而又默默垂泪……

  冬天的天气越来越冷,非常的冷!小鸭不得不在水上游来游去,好使水面不至于完全冻结成冰。不过它活动的这个范围一天晚上比一天晚上缩小了。水正在结冰,人们可以听到冰块的碎裂声。小鸭只好用它的两腿不停地游着,免得水完全被冰封住,最后,它终于昏倒了,躺着一动不动,跟冰块完全冻结在一起。

  满月以后呢,又怎么办?从此从此,就在这小屋当娘,当老婆,当……

  她在一条大河里游泳。

  大河正涨水,漫过了家门口的柴禾垛。

  河水是乳白色的,冒着热气,河面有几处泉眼,在咕咕地往上喷水。

  陈旭趴在河岸上大口大口地喝着。

  他喝着,河水就一点点浅了下去。他抬起头,说:这不是水,是奶。

  我有一只……奶羊……你看窗外……

  她朝窗外看,雪地上果然站着一只奶羊,一对通红的乳房,一直垂到地上。奶羊的乳汁一直源源地流淌出来,变成了一条大河。羊咩咩地叫,像叫妈妈。儿子也咩咩地叫,像只小山羊。

  陈旭用一只奶瓶,舀了一瓶奶,喂给儿子吃。儿子啧着嘴,吃得很开心,吃得小肚子都鼓了起来,还眨眨眼睛笑了笑。

  你看,他会笑了。她也笑起来。

  是喝羊奶喝的。陈旭说。这只奶羊是我从老乡屯买来的,五块钱。镇上没奶粉,我看就吃羊奶吧,也挺好。

  会不会变成羊呢?

  大概不会。外国人喝牛奶,也没变牛啊。

  一个衣衫褴褛、穿着光板皮袄的老乡突然闯进他们家门,揪住了陈旭的胳膊嚷嚷道:

  好你个小子!骗子!骗我家的羊……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余指导走过来。

  他骗我的羊,说我的羊有病了,不治会死了,说他会治,就给牵走了。那老乡哭哭咧咧的,说了一个很奇怪的病的名字。

  陈旭,是这么回事吗?余指导问。

  陈旭不理他,用奶瓶从河里舀起水来喝,那水冒着一股呛人的酒气。

  把羊牵走!余指导命令。马上召开大批判会,写横幅——批判刘少奇一类骗子。

  那老乡回头说:长官,他不是刘少奇,就是骗一只奶羊,喝了点儿奶,没啥了不得。看他这么困难,孩子没奶吃,这奶羊,我就卖他算了。

  不许投机倒把!余指导踢了那羊一脚。

  郭春莓带头喊起口号来:堵不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

  陈旭哈哈大笑。

  闵姨嚷道:小狗剩儿拉稀啦,快找大夫。

  杨大夫来了,听了听肺,量了量体温说:

  喂羊奶消化不良,引起肠道发炎,得送场院医治。

  一辆拖车开过来,在她面前停下了。司机探出头,招招手:

  上来吧,刘老狠让我送你一趟。

  驾驶室里有一股酒味,她咳起来。司机把车开得像醉汉似的,东倒西歪。她想,原来是因为司机喝醉了,拖车才这么颠呀。她再仔细一看,那司机却是陈旭。

  你别喝了,求求你。她说。



/* 70 */
  《隐形伴侣》二十二(6)     

  快到家了,没事……我喝的不是酒,是鱼汤,不信,你闻闻……

  她闻闻,果真是鱼汤,喷香的。

  哪来的鱼呀?她问。有鱼就有奶,有奶就不用上总场医院了……

  是子打的鱼,送来了半麻袋。陈旭说。我想跟他学打鱼去。

  车停在家门口。家门口堆满了半尺长的大鲫瓜子,又肥又厚,在雪地上跳跃。有一条红鳞片的鱼嘴巴一张一合地喘着气,说:老爹爹,放了我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一只雪白的天鹅飞来,停在她脚下,怀里滚出一只洁白的天鹅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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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形伴侣》二十三(1)     

  熬过了三九天,风依然坚硬。只是硬得韧了,多了些弹性。不似隆冬的风,狠狠地砸过来,在额头脖颈又割又锯,它却是用宽大而粗糙的掌,搓揉你,摩挲你,簧片的张力,一直敲到骨髓。

  奶羊事件发生的第二天,分场通讯员告诉陈旭托运已经到站,如不及时去取,火车站要罚款。陈旭伺候肖潇的月子,已旷工十来天,刘老狠虽然批给他事假,当然还是要扣那每天一块二毛五的工资。他又去请假,“小女工”却非让他写完检讨再走。他于是花了半小时写一份“欺骗贫下中农罪该万死”的检讨书,送到分场办公室。误了上午的拖车,只好走到公路上,搭一辆拉粮的马车,去了镇上。

  公路两边的原野,衰草残雪斑驳。偶尔露出一角被风吹醒的黑土,落寂地凝视苍天。几抹冻云,瑟瑟地飘移,似乎唯恐将满腹沉沉的心事让那滑润的风吹化了……马车走出几里地,陈旭便觉着身上的热气散尽。鞋壳子如同铁夹,挤得脚钻心疼。

  他蜷着身、缩着脖、眯着眼,冷冷地斜睨着——视野空无一物,天地茫茫。

  ……假如这托运早点儿到达,奶羊的事,或许就不会发生。一定不会。好好的人,活活的人,真真的人,怎么就要靠一只羊来养活?发了什么神经,撞了什么鬼?还是只母羊。老子养活羊,羊养活儿子,老子有东西喂羊,怎么没东西喂人?不配当爹,儿子掐死算,颠三倒四,幸亏羊牵走了,否则儿子大了,只会咩咩,做个货郎倒蛮好。奇怪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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