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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皇皇-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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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的背脊上或犄角上啄牛虹,磨嘴壳。这时,它们在石碑上磨着尖锐的嘴,仿佛磨
着复仇的刀。
夜幕降临,孤荒的铜钱沙被一层雾霭笼罩,似乎沉没在江底。一群野鸭飞来,
这里是它们的家。它们在低空盘旋了一周,扑扑嗒嗒,一个个落在浅水沟里。
远方,黑黝黝的山影上有一钩明月。
两个持枪的日本兵站在炮楼上,望着东边的海,显得无聊无奈。他们在这里守
什么?守着眼下这块万籁寂静的土地吗?守到何年何月?又不能把她拖到日本国去,
说不定某日某时连自己也守不住,尸抛异国。他们哼起思乡的小调,很轻,只唱给
自己听。
耐过了漫长的冬天,春天又来了。
铜钱沙上的野草芦苇又泛青了。嫩绿的草尖上挂着露珠,迎着朝晖,从黑色的
灰烬中破了土,一点点,一片片,点点成片,片片相连,盖住了铜钱沙。野火烧不
尽,春风吹又生。铜钱沙依然是一片绿洲。
春荒时节,离开了土地的人们,生存艰难,眼看地荒了不能去种。田土根和杨
茂生在一个漆黑的深夜,作了一次冒险的偷渡,居然没被发觉。他们太熟悉自己的
土地了,不用眼也能在岛上走路,何况一过江边就钻进芦林,白天也难发现。他们
挖出了埋在地窖里的稻谷和番薯,运了回来。他们的成功激励了村里的人。连续三
次上岛,都没被日本人抓住。
但是日本兵发现了岛上有人活动的痕迹。以往他们在岛上巡逻的时候,用木板
搭的一个小桥上有别人的足迹。于是,一班日本兵在桥边的芦苇中潜伏下来,接连
潜伏了三个晚上。
月色昏昏,江涛阵阵,夜风习习,时而从芦苇中的水塘里传来野鸭嘎嘎的叫声。
蛙鼓紧一阵松一阵。田土根带着五个人一条船又一次偷渡上岛。他们各自挖出了自
家埋藏的粮食,担了,一个一个从那桥上走过。他们是浮水过来的,绕过了那桥,
回去时挑着粮,泅不了水,只好冒险过桥。谁知桥头等候他们的是刺刀。日本兵想
抓活的,没有鸣枪。田土根一只脚刚踏上桥,一只手就伸过来,抓住了他的扁担。
一伙日本兵蜂拥而出,狂叫:“抓活的!”田土根扔下担子,纵身一跃,跃过了水
沟,滚进了芦丛。一声枪响,炮楼上的探照灯打过来,还没有过桥的五个人全被日
本兵围住,一个个被刺刀戳死了。稻子撒在水边,血染红了水沟,染红了稻子。
田土根伏在芦丛里,一动不动。日本兵搜了一阵,没搜到,又不敢在黑夜里恋
战,扔下五具尸体,回了炮楼。
田土根又潜了回来,摸到一具具带着热血的兄弟的尸体,只有杨老三还有一丝
气。田土根背上他,回到江边,上了藏在芦苇中的船,荡离铜钱沙。但船上的杨老
三不到岸就断了气。他的脖子被割断一半,身上挨了五刀,鲜血流满船舱。
谁也不敢再上铜钱沙了。
那四具尸被日本人抛到江里,流走了。
那浸染了人血的稻籽,撒在野地里,发芽生长起来。
当年秋天,不可一世的日本人扔下了太阳旗,放下了武器,两手空空,惨兮兮
地滚回那遥远的岛国。
若于年来,经历了战火和鲜血的洗礼,铜线沙依旧绿色葱郁,早潮退罢晚潮来,
谁也没挡住四季交替。涌潮带来的泥沙一寸一寸地淤积,铜钱沙日长夜长,刺刀没
能割去她丝毫,炮弹炸的坑被风雨磨平了,野草像痴一样结起,风霜雨雪过后,一
片新土芬芳如旧。这些年来铜钱沙死了十五人,只有一个人是正常病死的。铜钱沙
上几乎没有五十岁以上的老人。铜钱沙上的女人不负历史的重望,不负民族的重任,
很快弥补了这个创伤,生了十五人。
然而战争并没有因胜利而结束。另一场战争如火如茶地在北方开展,大量的军
队向北方集结。中国人自己打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谈谈打打,谈不清,只有打
了干净。
南方出现了短暂的和平。
铜钱沙的人们全部返回他们的家园,回到他们开辟的土地上。除了土地依旧完
整无缺,一切都残缺不全了,连那棵柳树也少了一个大校碰。那是被炮弹炸掉的。
不过,伤痕边又长出了新桠。野草更加茂盛,芦苇更加葱绿,尤其是移来的芦竹,
蓬蓬勃勃,生机盎然。
清明时节,田土根割去了父母坟头的荆棘藤葛,留下一丛盛开的野蔷薇。红色
的、白色的蔷薇花瓣,蝶翼似的张合,散发着沁心润脾的芬芳。蝴蝶在花丛里翩翩
跃跃,野蜂在花蕊里舔着花粉。太阳柔和,春风徐徐。田土根刚刚插完稻种,两腿
沾着泥。
那只花狗者了许多,不知它是怎样躲过了这场浩劫。它又回到田家,还带回了
两只小狗。它常常卧在坟边,思念着炸死的牛,思念着阿麦。阿麦早把它忘了。阿
稻长大了,也不再理它。菜儿有时拿棍子撵它走。八哥来了,落在石碑上,似乎不
认识它。八哥早已不是当年的八哥。布谷鸟在田头地边叫着,燕子在研陌上低飞。
狗在土根身边蹲下。当年土根把它抱来时,它还是一只小狗,岛上只有他和它。如
今它有点老态龙钟了,土根也见老了些。土根摸了摸狗的脑袋说:你也回来了!
狗舔了舔土根的手,泪水在眼眶里转。重逢了。
田土根把父母的碑扶正,擦了擦碑身。菜儿提着竹篮,豆女从篮里取出一碗青
团,摆在坟头。
“爹,娘,不打仗了。今年收成好,我要把这田买回来。要不是日本人来,这
田我早买下了。”田土根跪在坟前。
他点燃纸钱,风把纸灰吹起,在坟头袅袅地荡。狗叫起来。
豆女说:“爷爷奶奶回来了!”
菜儿问:“在哪里?”
豆女指着风说:“那就是,狗看得见,人看不见的。”
菜儿问:“田买了给鬼吗?鬼也要田?”
土根说:“买了给哥哥,一代一代传下去。祖人死了,埋在自己的田里,不做
野鬼。”
“我呢?我不要田?”
“哥种好了田娶媳妇,给你办嫁妆。女人是别人家的人。”豆女说,“把你嫁
给一个有田的人家。”
“我也要有田。我不嫁,我姓田。”
田土根笑了。
他点燃了一把香,往一片乱葬岗走去,那里埋着几个新四军。他们是异乡人。
他给死者每人一住香,作三个揖,说,兄弟们,日后找到你们的家人,我一定要他
们把你们搬回去。
陈耀武给日本人卖了几年命,差点儿把老命贴进去,但没捞到半点好处。日本
人走了,他也回到铜钱沙来,并且在铜钱沙盖了一栋瓦房,像模像样地做起地主来。
乡长王老爷被锄了奸。他女儿阿焕却怀了日本崽子,没锄,正愁着呢。
共产党主力北上参战去了,国民政府依然当政。陈耀武继续当大保长,依然代
林老爷管铜钱沙。他看中的不是林老爷的地当二地主,而是铜钱沙几年来从江中冒
出来的大片沙滩,平展展三四百亩靠北江的新滩头。林老爷是前面的乌龟爬开路,
他是后头的乌龟照路行,也去注册了田地。但他不到杭州市政府注册,而是到余杭
县去注,这当然是很受欢迎的,因为这个岛在行政管辖上没有国家的正式行文,地
处三县交界处,余杭县也有其中之一份。他不仅注册了三百多亩地,还注册了一个
盐场。用这块滩涂来开盐场,晒盐,比种庄稼更来账。不要围高塘,咸潮涌来就是
钱。海水太阳,永远不缺,天赐的。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有多少天出太阳?海水每
天两潮,漫上滩涂,灌进盐田,挡住,晒干,就是白花花的盐,白花花的大洋。不
用种,只管收,收了卖给官府,亦可私卖。滚滚的潮水,滚滚的财源哪。他比林老
爷还高出一筹哩。要不是日本人来了,早几年他就发大财啰。
他募了一些人来给他筑盐田。铜钱沙西高东低,缓缓而下,东北边简直是一处
天然盐场。十多年前田土根捞浮财捞死尸的胯档湾,已经被淤平了。陈耀武出资打
起一道浅堤,全是石头做的。从低到高,做成十八层,由大块到小块,一级一阶,
阶阶有膛,膛膛有口。海潮灌进盐田,薄薄的一层水,太阳一烤,水蒸发了,含盐
的浓度逐层增高。他从象山盐场高价雇来了看卤的师傅,让他把好最后两关,收卤,
放卤,看成色。从当地雇些廉价劳力,放水,刮盐挑盐。晒盐是卖力气的苦生活,
太阳越辣越要干,把卤水浇到一块块眠床大的木板上,让太阳烤,烤成盐花,刮下
来,再挑到盐仓里去。每个盐工要管二三十块棺材一样重的大木板。天上只要起了
雨云,就没命地盖,刮起的盐,没命地挑。雨一淋,晒干的盐顷刻化成水,那就白
干了。白干是不给工钱的。盐挑进仓,过了秤,才按斤开工钱。一分半分一斤,一
百斤盐换不了一块钱,还得扣除租晒板的钱。你有多大的力气,就租几块板,早上
背出,晚上背进。最原始的制盐法,成本极低却卖价极高,丰利。
铜钱沙上的男人,几乎都到盐场去打工了。一天能挣五到八毛钱,十天一结账,
比打鱼种庄稼来得快,又无多大风险。铜钱沙的男人只要多卖一分力气,就多了一
条生计,却是一年到头没得闲了,除非连日阴雨。他们浑身都是咸的,皮肤上刮得
下一层盐茧。
田稻站在被扒掉了半截的炮楼残垣上对着东方撒尿,撒得痛快淋漓,一泻数丈,
标枪一样,直捣江中。
“我日他娘!”他大声地豪爽地骂了一句。他在骂谁?骂本田?本田带着残兵
回日本去了。骂王乡长?王乡长脑袋开了花。骂陈耀武他表伯?也不是。他挺喜欢
他女儿兰香,看在兰香的分上吧!骂昌金?骂他不过瘾,揍他才过瘾。这小子最神
气,在城里念洋学堂,中学生,每个礼拜回来,少爷小老板。
他想去做盐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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