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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 作者:莫言-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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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与几个年纪大的老农聊着月亮上的事。他说月亮上没有水也没有空气,当然更不
可能有嫦娥吴刚什么的。老农说,这也是瞎猜想,谁也没上去看看。朱老师说,用
不了多久就会有人上去的。老农就哈哈大笑,说朱老师您是说疯话,是不是被桑林
给吓糊涂了!朱老师说也许是桑林吓糊涂了,至今还不露面,他要再不露面我可要
回去了。人们怎么舍得让他回去?好久没有个耍景了,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一次。我
知道那几个家伙是去胶河农场的西瓜地里偷瓜了,傍晚时他们几个就在河边的槐树
林子里嘀咕,说是要先给小肚上上料,保养一下机器,然后才有劲跟老朱大战。他
们有一些黑话,管吃东西叫‘上料’或是‘保养机器’。他们把西红柿叫做‘牛尿
子’,管西瓜叫做‘东爪’。有人说,赶快,去找找桑林,说朱老师已经等急了,
他要再不来,就算他输了。这时有人大声喊叫:来了!桑林果然来了。他走在前头,
后边跟着我二哥、聂鱼头、痨病四。他们四个是村里有名的四害,杀人放火不敢,
偷鸡摸狗经常。有一年冬天,我们家的两只白色大鹅突然没了,我和姐姐满村找也
没找到。我们去找鹅时,我二哥就躲在墙角冷笑。我对爹说:爹,家贼难防,我认
为咱家的大白鹅是被四害保养了他们的机器。我父亲把我二哥用小麻绳捆起来,拿
着一根烧红的炉钩子,进行逼供信。我二哥吃打不住,终于交待,说我们家的大白
鹅的确是被他们四人保养了机器。我爹说,你这坏蛋,怎么连自己家的鹅也不放过
呢?我二哥说,这才叫大公无私。他们来了,每人手里捧着半个‘东爪’,边走边
啃着。到了打谷场中央,桑林赶紧啃了几口‘东爪’,然后将‘东爪’皮使劲扔到
远处去。我二哥他们也学着桑林的样子,赶紧啃了几口‘东爪’,也把皮使劲扔到
远处去。桑林脱下小褂,往身后一扔,我二哥这个狗腿子就把他的小褂子接住。桑
林把腰带往里煞了煞,把肚子勒得格外突出,像个带孩子老婆。咯____桑林打着饱
嗝说,老公猪,大爷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呢!朱老师说,桑林,今晚上的事,你跟
你娘说过没有?桑林瞪着牛蛋子眼问:说什么?朱老师说:你是独子,你爹死得早,
你要有个三长两短,谁养你娘的老?桑林说:老坏蛋,你准备棺材了吗?其余三害
也跟着说:老坏蛋,你准备棺材了吗?朱老师问:咱是武打呢还是文打?桑林说:
随你!三害跟着说:随你!朱老师说:那就文打吧!桑林说:文打就文打!三害说:
文打就文打!朱老师走到场边几根拴马桩前,说:看好了,爷们!然后他就对准了
拴马桩,一头撞过去。栓马桩立断。朱老师指指另一根拴马桩说:爷们,看你的了。
桑林近前看看那根老槐木拴马桩,犹豫了一会,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口里大声
叫:师傅,您收了我吧!朱老师说:起来,起来,你这是干什么?桑林说:我服了!
服了还不行吗?朱老师说:小子,你知道庙里那口大钟是怎么破的?那就是我用头
撞破的,如果你的头比钟还硬,就继续地横行霸道,如果你的头不如那口大钟硬,
你就老老实实。桑林跪在地上,磕头不止,连说:师傅饶命,师傅饶命。三害也跟
着跪下,连声求饶。从此朱老师就有了一个很响亮的诨名:铁头老朱。
观礼台上的大喇叭放起了节奏分明的进行曲,他们的步伐显得轻松自如了许多。
对嘛,早就应该放点音乐,站在我们身边的那群右派不满地议论着。穿着杏黄春装
的蒋桂英和蒙着一块粉红纱巾的陈百灵对着李铁欢呼着:李子,加油;铁子,加油!
李铁对着这两个大美人举起右手,轻松地抓了抓,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黄包车夫没
有自己的啦啦队,他也不需要什么啦啦队,一个臭拉车的,难道还需要别人的欢呼
吗?不需要,根本就不需要,他还是像跑第一圈那样,黯淡无光的眼睛平视着正前
方,两条胳膊向两边乍开着,两只大手拢着,仿佛攥着车把。他的脑海里浮现着的
肯定全是当年在北京城里拉洋车时的往事,与骆驼祥子一起出车,与虎妞一起斗嘴,
吃两个夹肉烧饼,喝一碗热豆腐脑,泡泡澡堂子,逛逛半掩门子……他的耳边也许
响着黄铜喇叭的笛笛声,哨子吱吱地叫,也许是巡警在抓人,其实是旁边的篮球场
上一个运动员犯了规。
朱老师跑过来了,还是最后一名,还是像我家的大白鹅那样,脑袋一探一探地
往前冲,步伐很大,弹性很强,好象他的全身的关节上都安装了弹簧。他的脸上挂
着一层稀薄的汗水,呼吸十分平稳。我们为他加油,他对我们微笑。看样子他对自
己的殿后地位心满意足。他行他素,自个儿掌握节奏,前面的人跑成兔子还是狐狸,
仿佛都与他无关。
啪!一声鞭响,村里的马车拉着粪土从操场旁边的土路上经过,热闹引人,赶
车的王干巴将车停住,抱着鞭子挤进来,站在蒋桂英和陈百灵中间。他往左歪头看
看蒋桂英,蒋桂英撇撇嘴,不理他;他往右歪头看看陈百灵,陈百灵翻翻白眼,也
不理他。他龇着一口结实的黄牙无耻地笑起来:嘿嘿,嘿嘿。这是他的一贯笑法,
他的外号就叫嘿嘿,嘿嘿的使用率比王干巴高得多。嘿嘿嗤哼着鼻子闻味,就像一
匹发情的公马。他闻到了什么气味?清新的五月的空气里,洋溢着蒋桂英和陈百灵
的令人愉快的气味。那是一种香胰子混合着新鲜黄花鱼的气味,是有文化的女人的
气味,真是好闻极了。那两匹拉车的马发扬团结友爱的精神,相互啃着屁股解痒,
嘿嘿站在两个超级美人中间左顾右盼,厚颜无耻,没脸没皮,人家根本不理他,他
却从腰里摸出了一个修长的地瓜,喀嚓,掰成两半,粉红的瓤面上渗出一滴滴白汁,
嘿嘿,蒋同志,请吃地瓜,过冬的地瓜,走了面,比梨还要甜。谢谢,我不吃凉东
西。嘿嘿,陈同志,请吃地瓜,过冬的地瓜,比梨还要脆,吃了败火。紧接着压低
嗓门说,这是生产队里留得地瓜种,‘5245’,新品种,就是农业大学地瓜系的老
右派马子公研究出来的,我偷了一个,这要让保管员看到,非游我的街不可。陈摇
摇头,表示不要,连话也懒得跟他讲。我要是嘿嘿,肯定满脸通红,讪讪地退到一
边去,可人家嘿嘿,不羞不恼,没心没肺,说,你们不吃俺吃,这样好的东西,你
们还不吃,怪不得把你们打成右派,你们跟我们贫下中农,假装打成一片,其实隔
着一条万里长城!真是你们妈的大黄狗坐花轿不识抬举。蒋桂英我问你,听说你跟
一千多个男人困过觉?听说你跟资本家隔着玻璃亲嘴挣了十条金子?有没有这回事?
我问你有没有这回事?蒋桂英把个小白脸子涨得粉红,跟‘5245’地瓜瓤一个颜色。
她的嘴咧着,好像要哭,但又没哭。你们这些臭戏子,都是万人妻!把左手的半个
地瓜,送到嘴边,咬人似地啃了一口,嘴巴艰难地咀嚼着,两边的腮帮子轮流鼓起。
你个流氓!蒋桂英说,流氓……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还有你,陈百灵,世界
四大浪,猫浪叫,人浪笑,驴浪巴哒嘴,狗浪跑断腿!我看你就是四大浪之一,你
是条浪狗,你跟丁四的事人人都知道(丁四是养羊组的小组长,农学院畜牧系的右
派研究生,他养了一只奶羊,产的奶喝不完,陈百灵经常去喝羊奶。)要想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陈双手捂着脸蹲在地上,从她的手指缝隙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好
象栖息在芦苇从中的水鹌鹑四月发情时发出的那种低沉、悲伤的鸣叫。眼泪从她的
指缝里渗出来时,我们才知道她在哭,而且哭得很悲痛。嘿嘿把右手里的那半地瓜
举到嘴边,喀喳咬了一口,两边的腮帮子轮流鼓起,嘴里响起粉碎地瓜的声音。有
一只黑色的拳头,飞快地捅到了他的腰上。他满嘴的地瓜渣子喷唇而出,啊哟娘来!
他回过头,脸古怪地扭着,眉毛上方那颗长着一撮黑毛的小肉瘤子抖动不止,这一
记黑拳打得他不轻,他想骂人,但气被打岔了,暂时骂不出来。终于他骂出来了:
妈的个b;是谁?是谁敢打他的爹?!在他的面前,依次展现开一片形形色色的人脸,
有的冷漠,像沾着一层黄土的冰块;有的愤怒,像刚从炉膛里提出来的铁块。冷眼
射出冰刺,怒眼喷出毒火。妈的个,你们,是谁打了老子一拳?一股油滑的笑声从
一个嘴里流出来,紧跟着笑声又出了一拳,正捅在嘿嘿的肚皮上,嘭的一声巨响。
俺的个亲娘哟!嘿嘿不由自主地蹲在地上,双肩高耸着,头往前探出,呕出了一堆
地瓜。是老子打了你,怎么样?桑林用脚蹬住嘿嘿的肩头,一发力,嘿嘿一腚坐下,
双手按地,不讨人喜欢的脸仰起来。他看清了打他的人。怎么是你?嘿嘿惊讶极了。
怎么是他?我们惊讶极了。可见一个人做点坏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不做好事。
他们拐过弯道,对着我们跑来了。这是第几圈?我忘了。他们的队形发生了一
些变化。头前还是李铁,距离李铁十几米处,团聚着五个人,时而你在前一点,时
而他在前一点,但好像中间有股力量,变成六根看不见的橡皮筋,牵扯着他们,谁
也休想挣脱。又往后十几米,昔日的黄包车夫迈着有条不紊的大步,拖拉着无形的
车,保持着像骆驼祥子那样的一等车夫的光荣和尊严。再往后十几米,是我家大鹅
式运动员右派代课朱老师。他这个右派是怎么划成的?说起来很好玩。
十几年前他就在我们学校代课,学校要找一个右派,找不到,愁得校长要命。
这时上级派来一个反右大王,带着四个女干将,下来检查划右派的工作。校长说我
们这里又穷又落后,实在找不到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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