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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 作者:莫言-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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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死了。有人要问了,为什么老百姓不打野兔改善生活呢?没有枪,没有弓箭。场
里领导也想吃肉,就让马虎带着几个搞体育的右派去抓兔子。马虎下放不忘本行,
劳改还带着标枪。他把从省城带来的那杆标枪的尖儿用砂轮打磨了,尖锐无比,闪
着白光。他举起标枪,朝着那些狂奔的兔子,连准也不瞄就投过去。标枪在高空中
飞行,发出簌簌的声音,好像响尾蛇似的,飞到兔子头上,猛一低头就扎下去,几
乎是百发百中,不是穿透兔子的头,就是砸断兔子的腰。一上午就穿了四十多只。
当然,他有这样大的收获,也离不开那几个右派的帮助。那个短跑运动员张电和长
跑运动员李铁,负责把兔子往马虎面前赶,他们两个起得作用,就像两条出色的猎
狗,一条善于穷追不舍,一条长于短促出击。有一条因为拉稀体力不佳的兔子,跟
张电赛跑,被张电一脚踢死了,你说他跑得有多快。那天,马虎张电他们,浑身挂
满了兔子,就像得胜归来的将军似的,受到了全体右派、全场职工与干部的热烈欢
迎。
我已经粗略地向大家介绍了这群身怀绝技的右派的情况,接下来就该说我们朱
总人的故事了。与那些省里来的右派相比,他没有那些显赫的头衔,既不是专家,
更不是教授,他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富农的儿子,解放前好象是跟着打学生成瘾的
范二先生上过几天私塾,上私塾时也没表现出特别的天分。我六叔跟他在私塾时同
过学,说起朱总人,我六叔说:他小时候比我笨多了,背书背不出,被范二先生用
戒尺将两只手打得像小蛤蟆一样,吃饭连筷子都拿不住。但他特别调皮捣蛋,有许
多鬼点子,他曾经将野兔子屎搓碎了掺到范二先生的烟荷包里,让范二先生抽烟之
后打嗝不止。他还在范二先生的夜壶里放过青蛙,把倒夜壶的师娘吓了个半死。当
然,他的这些恶作剧都受到了先生严厉的惩罚。他现在这样聪明,我六叔说,一定
是在东北吃了那种聪明草做成的聪明药丸子。与那些省城的右派相比,朱总人的身
材相貌更是铁丝捆豆腐不能提了。省城的右派,女的像唱戏的蒋桂英、学外文的陈
百灵,那简直就是九天仙女下凡尘,村子里的那些老光棍编成诗歌传唱:‘蒋桂英
拉泡屎,光棍子离地挖三尺;陈白灵撒泡尿,小青年十里能闻到。’男的里边,跳
高运动员焦挺,话剧演员宋朝,都是腰板笔直、小脸雪白,让村子里那些娘们见了
挪不动腿的好宝贝。三四十岁的老娘们想把他们抱在怀里,二十来岁的大闺女想让
他们把自己抱在怀里。省城右派里最丑的是那个三角眼作家,最丑的作家也比朱总
人好看。作家脸不好看,但身体很壮,要不也不敢见了女人楞从火车上往下跳。朱
总人是一个驼背,好象偷了人家一口锅整年背着。他的背是怎么驼的,有好几种说
法,比较权威的说法是他在大兴安岭当盲流时,在山里抬大木头,碰上个河南坏种,
给他吃了一个哑巴亏,伤了他的脊梁骨,从此就驼了。还有一种说法是他去偷人家
的老婆,被人家发现,人慌无智,狗急跳墙,摔坏了脊梁骨,从此就驼了。我相信
前一种说法而坚决否定后一种说法,因为朱老师是我心中的英雄,我希望他抬大木
头伤了腰,这样比较悲壮,多少还有那么一点英雄气慨,比搞破鞋伤了腰光彩。大
兴安岭,原始森林,红松大木,比人还要粗,长达数十米,重达两千斤,八个人,
四根杠子,喊着号子抬起来,听着号子,颤颤抖抖地往前走:嗨哟___嗨哟___嗨哟
___林间小道上尽是腐枝败叶,一脚下去,水就渗了出来。嗨哟___嗨哟___嗨哟___
_松鼠在树上吱吱叫着追逐蹿跳, 飞龙咯咯叫着,展开像扇子样的花尾巴,从大树
冠中滑翔到灌木丛里。这时,与他同抬一根杠子的河南坏种小花虎突然将杠子扔了,
他猝不及防,身体晃了几晃,腰杆子发出了一声脆响,然后就趴在了地上,像一条
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他的像青杨树一样挺拔的腰从此就弯了,他的像铁板一
样平展的背从此就驼了,一个好小伙子就这样废了。当然,如果他不遭这一劫,也
就不会成为一个值得纪念的人。
那时候每年的五一劳动节,我们大羊栏小学都要搞一次运动会。起初这个运动
会就是学生们跑跑跳跳,打打篮球扔扔手榴弹什么的,一上午就结束了。后来,不
知道怎么弄的,学生的运动会变成了老师的运动会,老师的运动会把农场的右派也
吸收进来了。这一下我们大羊栏小学的五一节运动会名气就大了,很快就名扬全县、
全区、半个省。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写了一篇《记一次跳高比赛》,这篇作文受到
了老师的表扬。老师在我的作文本上用红笔画了许多圈,点了许多点,这就叫做可
圈可点。他还用红笔写了二百多字的批语,什么‘语言通顺’啦,‘描写生动’啦,
‘层次分明’啦,‘重点突出’啦,‘继续努力’啦,‘不要骄傲’啦,等等。后
来我的语文老师把《记一次跳高比赛》送给右派一组的中文系教授老单看,老单看
了说,一个十岁的少年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很不简单。老单是全中国有名的文学史专
家,连李白的姥姥家姓什么他都知道,能得到他的夸奖,就跟得到了郭沫若的夸奖
没有什么区别。我们老师得寸进尺,又无耻地把《记一次跳高比赛》送给省报总编
辑李镇看。李镇用一分钟就把文章看完了,然后摸出一支像火棍的黑杆钢笔,连钩
带划,把原长一千字的《记一次跳高比赛》砍削成五十个字,说:就这样寄出去吧,
没准能发表。我们老师非要他给写一封推荐信,他实在顶不住粘糊,就写了一百多
个字,给省报的编辑。我和老师欢天喜地的把稿子寄出去,然后就天天盼省报,几
天后文章果然发了。这一下子我有了名,我们老师有了名,我们学校有了名,我们
学校的五一运动会更是大大有了名。第二年,全县教师运动会就挪到我们学校召开
了。第三年,周围几个县的学校也组织体育教师来观摩。当时的县革委主任高风同
志原先是八一体工大队的跳高运动员,因为腿伤,退役下到我们这里来的。该同志
爱体育,懂体育,一进体育场就热血沸腾,一看见跳高架子就眼泪汪汪。他亲临我
校参加了一届运动会,参观了比赛,兴奋得不亦乐乎。他还在百忙当中接见了我,
用他的大巴掌拍着我的头说:“小家伙,你的文章我看了,写得不错,不错,继续
努力,长大后争取当个记者。”他从胸前的口袋里里摸出一支博士牌钢笔,送给我
以资鼓励。激动得我尿了一裤子。开完运动会,他没有回县,直接去了农场,与场
领导密谋了许久。回去后,他就拨来了十万元钱,让我们学校增添体育器材,修建
比赛场地。所有的技术问题,由农场的右派解决;所有的力气活,由我们周围十几
个村子的老百姓来干。出这样的力,我爹他们都感到高兴,感到光荣。那时候的十
万元人民币,在老百姓心目中,简直就是天文数字,我们私下里说,这么多钱,怎
么能点得清楚?马上就有人回答,有老富呢,怕什么?十万元,人家老富用脚丫子
就拨拉清了,那还用得着手!
我写《记一次跳高比赛》时,学校的操场地面坑坑洼洼,没有垫炉渣,更没有
铺沙子。那时是风天一身土,雨天两脚泥。那时根本没有跳高垫子,别说没见过,
连听都没听说过。我们在操场边上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大坑,坑里垫上一层沙土,运
动员翻过横竿就落在沙坑里,跌得呱呱地叫唤。跳高架子是我爹做的,我爹是个劈
柴木匠,活儿粗,但是快。弄两根方木棍子,用刨子刨刨,下边钉上几条腿,棍上
按高度钉上铁钉子,往沙坑旁边一摆,中间横放上一根细竹竿,这就齐了。我们学
校有一个小王老师,中师毕业,也是个小右派,手提帽,我们全校的体育课都归他
上。他个子不高,身体特结实,整天蹦蹦跳跳,像个兔子似的。我们写诗歌赞美他:
“王小涛,粘豆包,一拍一打一蹦高!”我爹说,你们这些熊孩子净瞎编,皮球一
拍一打一蹦高,粘豆包怎么能蹦高?一拍一打一团糕还差不多。王小涛跑得很快,
尽管他的速度不能与省里的右派张电相比,但与我们村里的青年相比,他就算飞毛
腿了。县里拨款给我们学校修建体育场地,校长与农场场长商量后决定建一座观礼
台,好让高主任等领导站在上边讲话、看景。为此,学校派人去县城买了一汽车木
头。汽车拉来木头那天,我们就像过年一样高兴。我们村里的人除了高中生雷皮宝
之外,谁见过汽车呀,可汽车拖着几百根木头轰轰烈烈地开进了我们村。大家伙把
汽车围了个水泄不通,有的摸车鼻子,有的摸车眼,把司机弄得很紧张。校长和场
长带着一群右派过来,好说歹说才把我们劝退。右派们爬上车去卸木头,村里的大
人们也主动上前去帮忙。木头卸在操场边上,汽车就跑走了。我们跟着汽车跑,心
里感到很难过。汽车的影子没有了,汽车卷起的黄烟也消散了,我们还站在那里。
我们眼泪汪汪,心中怅然若失。那些木头堆放在操场边上,一根压着一根,码得很
整齐。我爹抚摸着木头,两眼放着光说:“好木头,真是好木头,都是正宗的长白
山红松。”他从木头上抠下一砣松油,放到鼻子下边嗅嗅,说:“这木头,做成棺
材埋在地下,一百年也不会烂;做成门窗,任凭风吹雨打,一百年也不会变形。”
众人都围在木头边上,嗅着浓浓的松油香,听我爹发表关于木头的演说。我爹是说
者无意,但有人却听者有心。这个有心的人名叫郭元,是个脸色苍白、身体消瘦的
青年。当天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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