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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 作者:莫言-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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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引

                                 

    此文为纪念一个被埋没的天才而作。
    这个天才的名字叫朱总人。
    朱总人是我们大羊栏小学的代课教师。他家庭出身富农,本人成份右派。
    搜检留在脑海里的三十多年前的印象,觉得当时的他就是一个标准的中年人了。
他梳着光溜溜的大背头,突出着一个葫芦般的大脑门;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眼
镜腿上缠着胶布;脑门上没有横的皱纹,两腮上却有许多竖的皱纹;好像没有胡须,
如果有,也是很稀少的几根;双耳位置比常人往上,不是贴着脑袋而是横着展开。
人们说他是‘两耳扇风,卖地祖宗’。他的出生年月不详。他也许还活着,也许早
就死了。他活着的可能性不大,因为他曾经对我们说过,当我们突然发现他不见了
时,他就到一个能将肉身喂老虎的地方去了。那时他就对刚刚兴起、被视为进步的、
代替了土葬的火葬不以为然,他说所有的殡葬方式都是人类对大自然的粗暴干涉,
土葬落后,难道火葬就先进了吗?又要生炉子,又要装骨灰盒,还要建骨灰堂,甚
至比土葬还烦琐。他说相比较而言,还是西藏的天葬才比较符合上帝的本意,但也
太麻烦了点。难道老虎还需要将牛肉剁成肉馅?秃鹫其实也未必感谢天葬师的劳动。
他说:如果我能够选择,一定要到原始森林里去死,让肉身尽快地加入大自然的循
环。当与我同死的人还在地下腐烂发臭时,我已经化做了奔跑或是飞翔。后来,有
一天人们突然想起来地问:朱老师呢?好久没见朱老师了。是啊,好久没见朱老师
了。他到哪里去了呢?这样他就从我们生活中消失了。我曾在一篇文章里简单地介
绍过他的一些情况,但那次没有尽兴。为了缅怀他、为了感谢他、也为了歌颂他,
专著此文。

大引   

                                 

    从很早到现在,‘右派’(以下恕不再加引号),在我们那儿,就是大能人的
同义词。我们认为,天下的难事,只要找到右派,就能得到圆满的解决。牛不吃草
可以找右派;鸡不下蛋可以找右派;女人不生孩子也可以找右派。让我们产生这种
看法的主要原因,是因为离我们大羊栏村三里的胶河农场里,曾经集合过四百多名
几乎个个身怀绝技的右派。这些右派里,有省报的总编辑李镇,有省立人民医院的
外科主任刘快刀,有省京剧团的名旦蒋桂英,有省话剧团的演员宋朝,有省民乐团
的二胡演奏家徐清,有省建筑公司的总工程师,有省立大学的数学系教授、中文系
教授,有省立农学院的畜牧系教授、育种系教授,有省体工大队的跳高运动员、跳
远运动员、游泳运动员、短跑运动员、长跑运动员、乒乓球运动员、篮球运动员、
足球运动员,标枪运动员,有那个写了一部流氓小说的三角眼作家,有银行的高级
会计师,还有各个大学的那些被划成右派的大学生。总而言之吧,那时候小小的胶
河农场真可谓人才荟萃,全省的本事人基本上都到这里来了。这些人,没有一盏省
油的灯,如果不是被划成右派,我们这些乡下的孩子,要想见到他们,基本上是比
登天还难。我们村的麻子大爷候七说,解放前,蒋桂英隔着玻璃窗跟一个大资本家
亲了一个嘴,就挣了十根金条,如果不隔着一层玻璃、如果跟她通腿睡一个被窝…
…我的天,你们自己想想吧,那需要多少根金条!就是这个蒋桂英,竟然跟我姐姐
一起在鸡场养鸡。我姐姐是鸡场二组的小组长,蒋桂英接受我姐姐的领导,我姐姐
让她去铲鸡粪她就去铲鸡粪,我姐姐让她去捡鸡蛋她就去捡鸡蛋。她服从命令听指
挥,绝对不敢有半点调皮。有人同情她,就说‘落时的凤凰不如鸡’。后来发现,
这娘们其实也不是什么凤凰,她躲在鸡舍里偷喝生鸡蛋,被我姐姐当场抓住。她不
但嘴馋,而且‘腰馋’,‘腰馋’就是好那种事,在农场劳改期间,她生了两个小
孩,谁是小孩的爹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我们村在县城念过中学的大知识分子雷皮宝
说,别看那个三角眼作家不起眼,其实也是个大风流鬼子。大家千万别拿着豆包不
当干粮,那家伙,写了一本书,就挣了一万元!雷皮宝说,那家伙腐化堕落,自打
出名后就过上了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他一天三顿吃饺子,如果不吃饺子,就一定
吃包子,反正他决不吃没馅的东西。包子饺子,都用大肥肉做馅,咬一口,滋,喷
出一股荤油。这家伙不但写流氓小说,本人也是个大流氓,雷皮宝说有一次他坐在
火车上,突然看到一个漂亮女人蹲在铁道旁边,这家伙不顾一切地就跳了下去,结
果把腿摔断了。你们看到了没有?雷皮宝说,这家伙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起路来
一拐一拐的。我们仔细一看,那家伙走起路来,果然一拐一拐的,可见雷皮宝没有
撒谎。这些右派,看样子是欢天喜地的,不像别地方的右派,平反之后,就诉苦,
一把鼻涕两把眼泪,把右派生活,描写得暗无天日。也许别地方的右派六十年代时
就哭天抹泪,反正那时候我们那地方的右派欢天喜地,充满了乐观主义精神。每到
晚上他们就吹拉弹唱,尽管有人讽刺他们是叫花子唱歌穷欢乐。尽管蒋桂英嘴馋加
‘腰馋’,但人家那根嗓子的确是好,的确是亮,的确是甜,人家的确会‘拿情’,
人家的眼睛会说话,蒋桂英一曲唱罢,我们村那些老光棍小光棍,全部酥软瘫倒。
尽管有的革命干部当众骂蒋桂英是大破鞋,但见了人家还是馋得流口水。也许是右
派把痛苦藏在肚子里,不让我们这些庄户人看出来,对,就是这个理儿。右派集合
到农场后,场里人起初还有意见,说是生活本来就困难,又送来一批酒囊饭袋,这
还了得!但人家右派们很快就在各个领域表现出了才华,让我们乡下人开了眼界。
省报总编辑李震,负责办黑板报。场部的齐秘书办期黑板报,那谱摆得,大了去了!
他要先写出草稿来,反复修改,然后拿着些大尺子小尺子,搬着凳子,端着粉笔,
戴着套袖,来到黑板下,放下家什,摆好阵势,然后,前走走,后倒倒,有时手搭
着眼罩,如同悟空望远,有时念念有词,好似唐僧诵经。折腾够了,他就开始往黑
板上打格子,打好了格子才开始写字,写一个字恨不得擦三次,我们围着看看都不
行,好象他在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既怕羞,又保密。可人家李镇撅着个粪筐子
到田野里转一圈,回到黑板前,拿起粉笔就写,根本不用打草稿。那粉笔字写的,
横是横竖是竖,撇是撇捺是捺。不但字写得板整,还会画呢。人家在那些字旁边,
用彩色粉笔,画上些花花草草,那个俊,那个美,看得我们直咂嘴; 怪不得划成右
派呢。我爹说,你以为怎么的,没有点真本事能划右派?再说说赵猴子盖大仓的事。
赵猴子就是那个总工程师,他长得很瘦,尖嘴缩腮,而且还有一个眨巴眼的毛病,
姓赵,真名叫赵候之,我们就叫他赵猴子。叫他赵猴子他也不恼,他自己说,在省
城里时人家也叫他赵猴子,可见大羊栏的老百姓不比省城里的人傻多少。农场年年
都为储存粮食发愁,于是就让赵猴子设计个大粮仓。赵猴子只用了一个下午就画出
了图纸,然后又让他领着人盖。不到一年大粮仓盖好了。这粮仓,‘远看像座庙,
近看像草帽,出来进不去,进去找不到。’找不到什么?出来找不到进口,进去找
不到出口,整个一座迷宫,全世界找不到第二座。还得说说会计师的事,大家都叫
他老富,老富那时候就有五十多岁了,如果现在还活着,大概有一百多岁了。据说
这人解放前是胶济铁路的总会计师,解放后被吸收到银行工作,他本事太大,连共
产党也不得不用。他能双手打算盘,双手点钞票,还能双手写梅花篆字,就像三国
里徐庶的老娘一样,我爹说。那时我们十几个村子都归胶河农场领导,每到年终,
各村的会计都要到场部来报账。场里让老富来把总。一个人像流水一样念数,十几
把算盘打得就像爆豆一样,人人都想在老富面前显身手。我叔是村里的会计,他从
小在药店当学徒,磨练出一手好算盘,在十几个村里小有名气。我看过我叔打算盘,
那真叫好看,你根本看不到他的手指是怎么拨弄的,你只能听到啪啦啪啦地脆响。
提起打算盘,让我叔服气的人还真不多,但我叔看了人家老富打算盘之后,一下子
就变得谦虚谨慎了。我叔说,人家老富打算盘时,半闭着眼,一会儿挖鼻孔,一会
儿抠耳朵,半天拨动一个珠,等我们劈哩啪啦打完时,人家早就把数报出了。有时
候,我们十几个人的得数都跟他的得数不一样,他就说,你们错了。当然是我们错
了。再说说标枪运动员马虎的事咱就说那次难忘的长跑。马虎一点都不马虎,他的
标枪投得,只差一厘米就破了全国纪录。但我们认为,标枪比赛,光投得远还不行,
还应该讲个准头。我想原始人投标枪时,首先就是讲准头,要不如何能得到猎物。
如果讲准头,马虎是毫无疑问的全国冠军,弄不好连世界冠军也是他。那时候人民
群众生活比较困难,肉类比较缺乏,国家干部大概还能吃点肉,老百姓只能吃点老
鼠麻雀什么的解解馋。我们那地方地面宽阔,荒野连片,野兔子不少,甚至有一年,
有一匹老狼从长白山不远千里跑到我们这里来玩耍,兔子太多,竟把老狼给活活地
撑死了。有人要问了,为什么老百姓不打野兔改善生活呢?没有枪,没有弓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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