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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时期的樱桃 作者:王江-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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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离我越来越近了。我看见它的前腿打着弯,身子已矮了许多,尾巴翘得高高的,来回地摇晃着,向我发出友好的示意。它一直凝望着我,眼光已不再凶狠,眼睛里透出一种友善的光。它似乎期望着我的宽恕,我的理解,我对它的信赖,它的头垂得低低的,来回地在我面前晃悠着,嘴里“呜呜”地低鸣着,像一个孩子对你撒娇,想得到你对它的宠爱。我不由往前走了两步,它一下子扑到了我的腿边。没错,果然是大黄。我蹲下来抚摸着它,它浑身是那么肮脏,身上的黄毛已看不见了,布满了一层灰灰的土,我摸着它灰色的毛,上面一疙瘩一疙瘩挂着许多脏东西,原来柔顺亮丽的毛发看不见了,难怪人们叫它大灰狼呢。
  鲁岩,你是否也是这副样子,浑身脏脏的,臭臭的,站在你身边恨不能把人熏死。我可怜大黄,实际上是在可怜你,这些天来你怎么过的呀?我泪眼模糊地望着大黄,它消瘦了,下巴尖尖的,脊背上可以摸到一块块的骨头,圆鼓鼓的肚子已经消失了,肚下只有前宽后窄一条斜斜收起的线条,右后腿上有明显的伤痕,而左后腿上的肌肉更加结实和强壮了。鲁岩,你是否也像它一样,变得这么消瘦,这么可怜,这么无依无靠。没有人照料你,关心你,你住在荒凉的山野,喝泉水,摘野果,打野兽,过着原始野人般的生活。你能像大黄一样勇敢而坚强地活下去吗?大黄终于找到我,你能找到收留你的好人家吗?我不由紧抱着大黄,流下心酸的泪水。它用舌头舔着我的手,还是那么舒服。鲁岩,我已经感受到你的体温,你对我的温存,我感谢你把大黄留给了我,我会好好照料它的,我会像你一样对它好,你走后它受了这么多罪,我会让它过上舒心的好日子。我一见到它,就会想起你的,我和它在一起相依为命,它就是你的影子,可它怎么能代替得了你呢?
  鲁岩,你到底在哪儿呀?
  张队长最近心情很不好,出门低着头,一双眼睛盯在了自己的鞋面上。
  张队长的烦恼主要来自两件事。一是那只大灰狼还未除掉,天天在鸡窝门口守夜,累得腰酸背疼,出门走路身子僵硬的,人老远望见他的上半身,以为谁抬个塑像走呢。二是鲁岩犯事之后,他有一种不祥之兆。这事可闹大了,从小山沟弄到全国去了,被公安部立为大案要案,不光要限期抓人破案,还要追查他的黑后台。他心里承受着无形的巨大压力,有点泰山压顶的味道,腰又酸疼得要命,看来是扛不住了。别说先进难保,往轻里说,自己还得背处分,受处理。如果往重里走,就难说了,只要说你是帮凶,黑后台,那判刑、枪毙都有份。他心里跟猫抓似的,又痒又疼又难受。凡是遇上心里没底的事,他就会有这种感觉,说又说不出,心里压力又大,而且,还关系到自己的命运前程,咋能不让人心急火燎啊。
  他今天一大早出门,碰上几个知青,说他很像法国罗丹的雕塑——思想者。说完后,还嘻嘻哈哈地笑。张队长没搭理他们,眼皮也没抬一下,照样走自己的路。你们知青就喜欢嘲笑俺乡里人,你们以为俺不懂,闭上你们那张臭嘴吧,实际俺心里清亮着呢。你以为思想是啥好东西,能折到哪去,思想就是胡思乱想。鲁岩本来过得好好的,守着个樱桃园,活又不重,水果就摆在你眼前,想吃还新鲜。一个人自由自在,想干点啥干点啥,日子过得要多舒坦有多舒坦。可他非放着神仙的日子不过,去胡思乱想,跩得不轻,写什么小纸片。你说你一个小小老百姓,想去管天大的事,你不是吃饱撑的是啥?杞人忧天天塌了吗,应了一句话,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本是一俗人,还去先天下之忧而忧,你忧个屁呀。这下忧出事了,别人的天没塌,自己的天先塌了,把头上的天捅了个大窟窿。这下可好,不住樱桃园,非要去蹲监;不愿当神仙,非去当囚犯。这到底图个啥呀,俺看这就是命。还有他爹,一个老糊涂蛋,还学折(哲)学,俺看就是歪学。以为自己喝过洋墨水有啥了不起了,整天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的瞎叫唤,管球用呀,谁听得见,还没蚊子的叫声大呢。成天惹事生非,犯上作乱,拍死你还不像拍死只苍蝇一样容易。把自己不值钱的老命搭上算了,还把儿子也往绝路上引,这下可好,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了吧,永远当专政对象。害得俺也天天担惊受怕,先进的金字招牌早晚也毁在他手上,看来右派天生不是啥好东西。还说什么罗丹、箩筐,俺看还是箩筐实在,让罗丹见他妈的鬼去吧。
  他边想心事边进了办公室,心情有些郁闷。桌上几只苍蝇闹哄哄地飞来飞去。他拿起报纸用力拍下去,两只死苍蝇粘在报纸上,黑红黑红的。他坐在了椅子上,望着天花板想着心思。他觉得人活着跟苍蝇差不多,不知哪天撞在枪口上,死于非命。想想人这一辈子到底图个啥?图吃、图喝、图娶个好老婆,过上安心的日子。好像还不够,还缺点啥?男人应该出人头地,一呼百应,八面威风。谁见了你都得点头哈腰,谁都得听你的,你说啥是啥,说它骡子谁也不敢说马。谁要敢顶嘴,当即拉出去斩首示众,看谁还敢反抗。县太爷对俺也得礼让三分,恭恭敬敬,下大堂来向俺问声好,俺不让他回去,他得乖乖地在俺身边候着。再大的官对你也客客气气,顺顺溜溜,那日子过着才叫痛快,俺说一句话跟圣旨差不离。身边还要有些漂亮女人,晚上想跟谁睡跟谁睡。要比黑牡丹丰满,还要媚;比春妮年轻,还长得美;比谢晓燕白净,还能歌善舞。对了,还有跳丰收舞的那群小妮给俺跳舞,陪俺喝酒。酒也得喝好的,二锅头靠边站着去吧,怎么也得是茅台、五粮液,去年过年在县里喝过一小盅,那才叫香。房子也得住大些,跟县委礼堂差不多大,有点事好训话,听戏看跳舞也宽敞。自行车扔到小清河里拉倒,轿车伺候。俺在电影纪录片《新闻简报》里见过,要红旗牌,不要华沙牌,华沙轿车跟小甲虫趴在马路上似的,一点派头都没有。这日子过得才叫威风,才是神仙的日子。想得俺身子酥麻麻的,快飘起来了。你问俺付不付得起钱?那就甭提了,大把银子随便花,实际上想花还花不出去呢。你想想,走到哪都有吃有喝有玩,好吃好住好招待,谁还会要钱呢,尽说些外行话,真是个土老冒,光冒傻气。这时一只苍蝇不合时宜地落在他的鼻子尖上,把他的黄粱美梦搅醒了,把他美妙的想法弄没影了。气得他一巴掌扇在自己的鼻子上,一时酸溜溜的,眼泪直流。那只骄傲的苍蝇还在眼前“嗡嗡”地飞,一对小白翅膀得意地扇动着。他气急败坏地骂道:“俺看你也跟鲁岩是一路货,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时,李辉推门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两名公安。他抬头一见公安横眉冷对的样子,额头上直冒冷汗,脊梁骨上汗直流,想着这下完了,俺不是黑后台,就是帮凶,身子一软,瘫在了椅子上。他的双手不自觉地并排放在桌子上,等着他们戴手铐走人了。李辉走过来摸摸他的额头说:“张队长,你是不是生病了?”张队长见俩公安没啥动静,揪着的心才松了下来,有气无力地说:“俺浑身都发冷,好像感冒了。”李辉对他介绍说:“这是省厅下来的公安同志,来核实一下陈建的口供,还要去一下现场。”张队长忙支起身子,前去跟他们握手,满脸堆笑地对他们说:“这么老远来,你们辛苦了,需要俺配合的,您只管吩咐。”公安同志挺客气:“你身体不好,先歇着,有李副队长陪着就行了。”张队长送他们出了门口,慢慢地回到座位上,有气无力地倒在椅子里,用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汗,自言自语地说:“俺算又逃过一劫。”心想着这提心吊胆的日子简直没法过。
  省公安在李辉的陪同下先去看了一下现场,来到樱桃园。窝棚已是一片焦土,啥也看不见了。他们又来到大樱桃树下,只见一堆烂樱桃上趴着数不清的苍蝇,黑黑厚厚的一层,在那爬来爬去。省公安的同志很负责任,弯腰扒开烂果子,去找那石膏像的碎片。烂果子的下面是一层白白的蛆,有的已经变黑了,后面长着长长的尾巴,在那里蠕动着。他俩下气力地又用铁锨去挖,由于动静太大,苍蝇被惊动了,成千上万地飞起来,“嗡嗡”地叫声都赶上飞机的发动机了,对面讲话都听不清。成群的苍蝇落在公安的身上,把衣服和脸全盖住了,完全没个人样,像两只黑熊在樱桃树下闹着玩似的。铁锨杆上爬满了蛆,成了两根白棍,倒是黑白分明。当他们挖到了石膏像的碎片,由于沤得时间太长,成了一堆黑色的稀泥,根本拿不起来,只好作罢。当他们快回到知青队,一群知青见了,都很纳闷:“见李副队长跟两位穿蓝制服的公安出去,怎么带着两名穿灰衣服的人回来了,脸色青灰的,肯定抓住鲁岩,还有他的同伙。”张队长见了,心中暗喜,这下俺的罪责算是减轻了。可等他们走近一看,原来是两名公安,只是脸上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苍蝇屎。一位知青若有所悟地说:“今天我才知道什么叫化装侦查了。”
  两位公安回到知青队,效率很高,简单洗了把脸,继续提审陈建,对口供。陈建被带到审讯室之后,浑身臊烘烘的,脸色呈青白色,下巴尖尖的,光见那一对浓密的黑眉毛。公安一见他的面就说:“我看你长得跟林彪没两样,肯定不是啥好东西。”见陈建戴的圆眼镜,在大灯泡下一闪一闪的直晃眼,随手一把从他鼻子上拽了下来,“咔嚓”一声在脚下踩了个粉碎。吓得陈建直往墙角里挤,房中间摆了把椅子连碰也没敢碰。公安上前拽他,还拽不动他。公安说:“你难道是属耗子的,喜欢钻墙根。”他说:“是。”公安干脆不理他,就地进行了审讯。不知是说他像林彪一句话把他吓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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