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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魂-第1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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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啊呀!黄皮子搬家,不是好兆头,不出事才怪。
  想归想,话还是闷在肚子里,没有说出口。
  多年未遇的大旱出现了,四十多天不下雨了,燥热的风携尘带土四处游荡,柳津河露出了干涸的河床,淤泥滩上龟裂出奇形怪状的泥板。霞碧村的赵成运病倒了,上吐下泻。他前一天上的安城县,去各家裁缝铺子寻找三儿子,谁想刚进家门就栽倒了。家人问你坏肚子吃啥了?他回忆说在大车店吃的早饭,小米稀粥咸鸭蛋。赵成运的病情急转直下,起初便黑色粪便,很快就拉腥臭的脓血。赵成运女人刘氏见势不好,赶紧央人奔赵家大院报信,赵麻皮听了一惊,趿拉着鞋就跟来了。见到赵成运时,人已经断气了,赵麻皮呆了呆,眼泪就下来了,伸手给堂兄穿衣裳。入殓毕,赵麻皮才想起来问:“啥病呀?咋来得这么急?”
  刘氏代答说是烂肠子病吧,拉得像粉红的高粱水似的。赵麻皮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挥手打断了女人的哭声,忙不迭地说:“老天爷,这病传染吧?”
  五黄六月的大热天,停灵不得,必须尽快下葬。赵成运家生活拮据,买不起棺材,即便订做已经来不及了。赵麻皮急了,说管他升天堂还是去地府咋的都得有间房子住吧?他想起自家给母亲预备的棺材,叫人回家去问母亲,金氏极其大度,回话说:“还商量啥?你就办吧。”
  赵成运出殡之后,赵麻皮觉得浑身酸软,一步一捱的赶回家。一进家门就喊老婆打水,他反反复复地洗脸洗手,洗得格外仔细,仿佛要洗掉所有的隐忧。连玉清给男人盛了碗二米水饭,还特意煮了两只鸡蛋。赵麻皮边吃边感觉后背飕飕冒凉风,胸闷心悸,对女人说:“快去给我弄碗酒。”连玉清吃惊不已,但还是照吩咐去做了。回身却不见了男人,寻出门外,只见赵成永蹲在墙根儿下,止不住地呕吐,简直像喷泉似的涌射胃水,粪便也从裤脚里流了出来,脓腥恶臭。女人的尖叫声,引来了前院驻扎的国军,有个军官模样的人踱过来看了看,大惊失色道:“天爷爷,不是霍乱吧?”
  不消一个时辰,二零七师就开拔了,师部溜得最早,惊慌失措间,他们没来得及撤掉电话线,但是却没忘记带走女人。当天夜里,又有两户人家丢了姑娘,人们都说准他妈的跟中央跑喽。在接踵而至的暴病面前,人们对任何绯闻都失去了兴趣,在此后的岁月里,许多人还记得这个黄昏,这个狰狞肃杀的黄昏,1946年的农历六月初八。养生堂的程医生领着铁磊来了,除了说吃点大烟以外束手无策。金氏感到天旋地转,瘫软在儿子的炕前,她知道赵家彻底垮了。金氏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隔离病人,明令任何人不得接近老三。慌乱中,赵金氏不忘向儿媳们交代,就天塌了也别管,管好自个儿的孩子就行,不许出门,不许见生人。在骂走了连玉青之后,赵金氏亲自照料儿子,喂水喂药倒稀屎盆子。一天之内,赵麻皮拉了几十次,很快就无力下蹲了,只好倒在炕上拉。夏夜单调的风吹动窗棂,水一样的月光漫涌到了炕上,洒落忧伤的清辉。新的黎明来临之际,虚脱中的赵成永睁开眼睛,无限艾惋地看着母亲的白发,说:“妈,舀瓢凉水吧,我渴呀渴呀。”一瓢凉水饮尽,身体一软当即气绝。这边赵成永刚刚下葬,那边韩氏和赵玫瑰病倒,赵金氏跑到西大庙烧香磕头,泣泪横流地说:“老天爷啊,我一直是初一十五吃素的啊。”她心有不甘,连连发问:“老赵家就这么完了?”



第四十七章(4)



  韩氏和赵玫瑰迅速消瘦,脸颊呈现出荧荧的幽蓝,她们同一天病倒,又在同一天咽气。赵金氏反而镇静了,在接二连三的变故面前,没有时间自怜自伤,有那么多的事情着处理,她仓促而又有条理地操办丧事的所有细节。只有在入殓时,才向两位死者投去哀伤的一瞥,怀着难言的心情做永久的告别,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把棺木拍了又拍。慌乱中,赵金氏一生最纠缠不清的两个女人走了,韩氏和赵玫瑰葬于同一墓穴之中,她们将永远地陪伴着赵前,毗邻的还有入土不到三天的赵成永。在惊慌失措的气氛里,在惟恐躲避之不及的目光里,赵金氏无暇去考虑是否妥当,神情专注地焚烧黄裱纸钱,不时抖起噼啵的火星,扬起翩跹的黑蝶,香火映红了怪诞可怖的笑容。她说:“嘿嘿,该死的不死,我还活着!”
  死亡的气息从赵家大院弥漫出来,先是溜进了连家杂货铺,而后游走于老虎窝店铺宅院。哀号浸润的鬼气妖氛之中,大祸临头了,无论穷人富人,老年人还是少年,都无力抵御突如其来的灾难。继连老板故去之后,接二连三地有人躺下,然后接二连三地抬出家门。惊慌失措的人们,只要一息尚存无不痛骂刚八门,迁怒于他把瘟神勾引到了老虎窝。越来越多的人迅速地成为了寡妇、鳏夫或者孤儿,小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了,任何来路不明的东西,不论吃的还是穿的,都没人敢去碰一下。成筐成车的李子、杏、香瓜什么的,没人敢吃一口。乡下人大老远的赶来,东西没得卖不说,说不定带着病菌回家去了,惊得把东西扔在城门外,慌里慌张地溜掉。霍乱蔓延到乡下去了,农人们恐惧地称之为“快当行”,言外之意是传播迅速、爆发范围大。县城也在闹“虎力拉”了,“虎力拉”其意是这种病死得快且死得多,如同老虎拉人一样。当局下发了药水,说是能治霍乱,但是无济于事。临近县城村镇都被疫情吞噬了,交通线被封锁了,火车根本就不在小站上停留。
  小镇上最忙的有两家,忙得一塌糊涂,一个是佟木匠铺,再个是养生堂药房。佟小麻子一家挑灯夜战赶制寿材。到这个时候,钱财已经是次要的东西了,木匠和医生忙的是亲情。夜风吹送人们的悲凄,吹动着斧锯刨的喧声,叮叮当当之响动,时远时近。上好的红松、椴木被用得精光,很快连硬杂木也无处可寻了,佟小麻子就和徒弟锯裁杨木做料材。制作棺材远远赶不上死人的速度,棺材根本就来不及涂刷颜色。一开始,家家都想法子弄口棺材,人死得太多了,板柜、炕席什么的都派上了用场,再后来就直接往外拖,也没谁来帮忙了。户户死人,谁帮谁呀?佟木匠房里寿材还没有做好,就被人抢跑了,有的死者家属为争夺寿材而大打出手,连棺材都抢碎了。往往两天前打得鼻口蹿血,还没等疮口结出痂来,人已经呜呼哀哉了。后来佟小麻子也病到了,木匠房的斧锯之声才戛然而止。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一生与木材为伍的佟木匠临了,却没有木材陪伴他长眠。老虎窝已经耗费尽所有能用的木料了,死掉的佟木匠被徒弟们用秫秸帘子一卷了事。养生堂药房也仅仅坚持九天,昼夜煎汤熬药,浓郁的汤药气息徘徊,仿佛要盖过越来越腥臭的暑气。养生堂不再出品药汤药渣了,不再出售草药杜仲了,程瑞鹤归天之前,最后一方是熬绿豆粥。绿豆粥清热解毒寄托了人们的期望,小郎中铁磊关门自保。“悬壶济世”的牌匾久历风雨,却只能灰头土脸地耷耸着,透出无限的悲凉。
  “虎力拉”的传染途径极广,病人的排泄呕吐物,以及被污染了的水源,苍蝇蛀虫叮咬过的食物,无不在威胁生命。老虎窝是重灾区,野狗在小镇外面游荡,野狗扒食尸体,远远望去竟然都肥得猪似的。西大庙对面是乱尸岗子,挤挤匝匝的尸体草葬于此。大夏天的毒日头爆晒,再加上雨水浸泡,坟墓迅速塌陷,导致尸体快速腐败。疫情不断扩大,夜晚更加死寂,头上是苍凉的银河横亘,地上是数不清蛆虫飞蛾蠕动飞舞,浓烈的腐臭气息经久不散,熏得人头疼恶心。可是时间长了,活人的鼻子也成了摆设,啥气味也品不出来了。
  一息尚存的人们羡慕起死者来,说:先死的有人哭有人送,后死的无人哭无人送。老虎窝五室一空,绝门绝户的并不鲜见,瘸子顾皮匠一家十一口死得一个儿不剩。院子里的老母鸡领着鸡雏觅食,母鸡下完蛋照样咯哒咯哒地炫耀,家里的窗户门都开着,人却都死了,就像睡着了似的,而墙上的挂钟正嘀嘀嗒嗒走个匀溜儿。开头见到尸体,人们还悲伤流泪,后来也不害怕了,心想没准明天一早自己也这样。看得多了就不当回事了,活着的人都变得麻木了,亲情薄得不如一张纸。隔离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再有人发病,家属就摘块门板下来,将病人抬出小街,一直送到郊外的空房子里去。这座房子是伪满时的苗圃,过去用来存放农具什么的。半死不活的病人被丢下了,家人留下个装水的坛子或瓦罐,搁下点儿吃食,便急匆匆地走开,甭说不流泪,就连头都不回一下。全老虎窝小街,送到大房子病人大概有四十几人,后来只活下来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李六指。对此,后来的老虎窝人颇多不解,说在城里开窑子的人都不死,慨叹好人不长命啊。有些人就是命大,或者天生具备某种抗体,仿佛是熬不干的油灯,即便忽闪忽闪的就是不灭。



第四十七章(5)



  如今最金贵的东西是大烟,嚼上几口大烟或许能救命。辣椒、大蒜、烧酒、食醋都是好东西,能喝酒的使劲喝酒,不能喝酒的就拼命地去吃辣椒吃大蒜,吃到嘴唇发麻汗水淋漓大便出血,也许能闯过生死线。地里的大蒜被挖出来了,菜园子里的辣椒也一天天红起来,霍乱肆虐的势头才有所减弱。中央军躲得老远,村长李阳卜也死了,小街陷入了无政府状态。不知谁出的主意,说这要命的“虎力拉”要祸害一年呢,号召在农历六月三十这天提前过年。
  千载不遇的奇观出现了,最炎热天气里,家家户户过上了大年。凡是能作为食物的家禽牲口都被宰杀掉了,老虎窝小镇里冷冷落落的,炊烟在半空里扭来扭去,强打精神的模样。鲜红鲜红的对联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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