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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传集-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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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曾姓朋友读书不多,办事却十分在行,军人风味的勇敢,爽直,正如一般镇筸人的通性,因此说到任何故事时,也一例能使人神往意移。他那时年纪不会过二十五岁,却已经赏玩了四十名左右的年青黄花女。他说到这点经验时,从不显出一分自负的神气,他说这是他的命运,是机缘的凑巧。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个女子,皆仿佛各有一份不同的个性,他却只用几句最得体最风趣的言语描出。我到后来写过许多小说,描写到某种不为人所齿及的年轻女子的轮廓,不致于失去她当然的点线,说得对,说得准确,就多数得力于这个朋友的叙述。一切粗俗的话语,在一个直爽的人口中说来,却常常是妩媚的。这朋友最爱说的就是粗野话,在我作品中,关于丰富的俗语与双关比譬言语的应用,从他口中学来的也不少。这人就是《湘行散记》中那个戴水獭皮帽子大老板。
我临动身时有一块七毛钱,那豪放不羁的表弟却有二十块钱。但七百里航程还只走过八分之一时,我们所有的钱却已完全花光了。把钱花光后我们依然有说有笑,各人躺在温暖软和的棉军服上面,说粗野的故事,喝寒冷的北风,让船儿慢慢拉去,到应吃饭时,便用极厉害的辣椒在火中烧焦蘸盐下饭。
船只因为得随同一批有兵队护送的货船同时上行,一百来只大小不等的货船,每天皆同时拔锚,同时抛锚,景象十分动人。但辰河滩水既太多,行程也就慢得极可以。任何一只船出事都得加以援助,一出事就得停顿半天。天气又冷,河水业已下落,每到上滩,河槽容船处都十分窄,船夫在这样天气下,还时时刻刻得下水拉纤,故每天即或毫无阻碍,也只能走三十里。送船兵士到了晚上有一部分人得上岸去放哨,大白天则全部上岸跟着船行,所以也十分劳苦。这些兵士经过上司的命令,送一次船一个钱也不能要,就只领下每天二毛二分钱的开差费,但人人却十分高兴,一遇船上出事时,就去帮助船夫,作他们应作的事情。
我们为了减轻小船的重量,也常常上岸走去,不管如何风雪,如何冷,在河滩上跟着船夫的脚迹走去。遇他们下水,我们便从河岸高山上绕着走去。
常德到辰州四百四十里,我们一行便走了十八天,抵岸那天恰恰是正月一日。船傍城下时已黄昏,三人空手上岸,走到市街去看了一阵春联。从一个屠户铺子经过,我正为他们说及四年前见到这退伍兵士屠户同人殴打,如《水浒》上的镇关西,谁也不是他的对手。恰恰这时节,我们前面一点就抛下了一个大爆竹,訇的一声,吓了我们一跳。那时各处虽有爆竹的响声,但曾姓朋友却以为这个来得古怪。看看前面不远又有人走过来,就拖我们稍稍走过了屠户门前几步,停顿了一下。那两个商人走过身时,只见那屠户家楼口小门里,很迅速的又抛了一个爆竹下来,又是訇的一声,那两个商人望望,仿佛知道这件事,赶快走开了。那曾姓朋友说:“这狗杂种故意吓人,让我们去拜年吧。”还来不及阻止,他就到那边拍门去了。一面拍门一面和气异常的说:“老板,老板,拜年,拜年!”一会儿有个人来开门,把门开时,曾姓朋友一望,就知道这人是镇关西,便同他把手拱拱,冷不防在那高个子眼鼻之间就是结结实实一拳。那家伙大约多喝了杯酒,一拳打去就倒到烛光辉煌的门里去了。只听到哼哼乱骂,但一时却爬不起来。听到有人在楼上问什么什么,那曾姓朋友便说:“狗肏的,把爆竹往我头上丢来,你认错了人!老子打了你,有什么话说,到中南门河边送军服船上来找我,我名曾祖宗。”一面说,一面便取出一个名片向门里抛去,拉着我们两人的膀子,哈哈大笑迈步走了。
我们以为那个镇关西会赶来的,因此各人随手还拾了些石头,预备来一场恶斗,谁知身后并无人赶来。上船后,还以为当时虽不赶来,过不久定有人在泥滩上喊曾芹轩,叫他上岸比武。这朋友腹部临时还缚了一个软牛皮大抱肚,选了一块很合手的湿柴,表弟同我却各人拿了好些石块,预备这屠户来说理。也许一拳打去那家伙已把鼻子打塌了,也许听到寻事的声音是镇筸人,知道不大好惹,且自己先输了理,因此不敢来第二次讨亏吃了,我们竟白等了一个上半夜。这个年也就在这类可笑情形中过了。第二天一早,船又离开辰州河岸,开进辰河支流的北河了。
从辰州上行,我们依然沿途耽搁,走了十四天,在离目的地七十里的一个滩上,轮到我们的船遇险了。船触大石后断了缆,右半舷业已全碎,五分钟后就满了水,恰好船只装的是军服,一时不会沉没,我们便随了这破船,急水中漂浮了约三里。那时船上除了我们三人,就只一个拦头工人一个舵手。水既湍急,任何方法不能使船安全泊岸。然而天保佑,到后居然傍近浅处了。慢慢的十几个拉纤的船夫赶来了,兵士赶来了,大家什么话也不说,只互相对望干笑。于是我们便爬到岸边高崖上去,让船中人把搁在浅处的碎船篷板拆下,在河滩上做起一个临时棚子,预备过夜。其余船只因为两天后可以到地,就不再等我们,全部开走了。本地虽无土匪,却担心荒山中有野兽,船夫们烧了两大堆火,我们便在那个河滩上听了一夜滩声,过了一个元宵。
第一部分 从文自传第17节 保靖
目的地到达后,我住在一个做书记的另一表弟那里。无事可作等事作,照本地话说名为“打流”。这名词在吃饭时就见出了意义。每天早晚应吃饭时,便赶忙跑到各位老同事、老同学处去,不管地方,不问情由,一有吃饭机会总不放过。这些人有作书记的,每月大约可得五块到十块钱。有作副官的,每月大约可得十二块到十八块钱。还有作传达的,数目比书记更少。可是在这种小小数目上,人人却能尽职办事,从不觉得有何委屈,也仍然在日光下笑骂吃喝,仍然是有热有光的打发每一个日子。职员中肯读书的,还常常拿了书到春天太阳下去读书。预备将来考军官学校的,每天大清早还起来到卫队营会附操。一般高级军官,生活皆十分拮据,吃粗粝的饭,过简陋的日子,然而极有朝气,全不与我三年前所见的军队相象。一切都得那个精力弥满的统领官以身作则,擘画一切,调度一切,使各人能够在职务上尽力,不消沉也不堕落。这统领便是先一时的靖国联军一军司令,直到现在,还依然在湘西抱残守缺,与一万余年轻军人同过那种甘苦与共的日子。
当时我的熟人虽多,地位都很卑下,想找工作却全不能靠谁说一句话。我记得那时我只希望有谁替我说一句话,到那个军人身边去作一个护兵。且想即或不能作这人的护兵,就作别的官佐护兵也成。因此常常从这个老朋友处借来一件干净军服,从另一个朋友又借了一条皮带,从第三个又借了双鞋子,大家且替我装扮起来,把我打扮得象一个有教育懂规矩的兵士后,方由我那表弟带我往军法处,参谋处,秘书处以及其他地方拜会那些高级办事员。先在门边站着,让表弟进去呈报。到后听说要我进去了,一走进去时就霍的立一个正,作着各样询问的答复,再在一张纸上写几个字。只记着“等等看,我们想法”,就出来了。可是当时竟毫无结果,都说可以想法,但谁也不给一个切实的办法。照我想来,其所以失败的原因,大体还是一则作护兵的多用小苗人和乡下人,做事吃重点,用亲戚属中子侄,做事可靠点。二则他们都认识我爸爸,不好意思让我来为他们当差。我既无办法可想,又不能亲自去见见那位统领官,一坐下来便将近半年。
这半年中使我亲亲切切感到几个朋友永远不忘的友谊,也使我好好的领会了一个人当他在失业时萎悴无聊的心情。但从另外一方面说来,我却学了不少知识。凭一种无挂无碍到处为生的感情,接近了自然的秘密。我爬上一个山,傍近一条河,躺到那无人处去默想,漫无涯涘去作梦,所接近的世界,似乎皆更是一个结实的世界。
生活虽然那么糟,性情却依旧那么强。有一次因个小小问题,与那表弟吵了几句,半夜里不高兴再在他床上睡觉了,一时又无处可去,就走到一个养马的空屋里,爬到有干草同干马粪香味的空马槽里睡了一夜。到第二天去拿那小包袱告辞时,两人却又讲了和,笑着揉到地上扭打了一阵。但我那表弟却更有趣味。在另外一个夜里,与一个同事说到一件小事,互相争持不下时,就向那人说:“你不服吗,我两人出去打一架看看!”那人便老老实实同他披了衣服出去,到黑暗无人的菜园里,扭打了一阵,践踏坏了一大堆白菜,各人滚了一身泥,鼻青眼肿悄悄回到住处,一句话也不说。第二天上饭桌时,才为人从脸目间认出夜里情形来,互相便坦白的大笑,同时也就照常成为好朋友了。这一群年轻人,大致都那么勇敢直爽,十分可爱。但十余年来,却有大半早从军官学校出身作了小军官,在历次小小内战上死去腐烂了。
当时我既住到那书记处,几月以来所有书记原本虽不相识,到后也自然都熟透了。他们忙时我便为他们帮帮忙,写点不重要的训令和告示,一面算帮他们的忙,一面也算我自己玩。有一次正在写一件信札,为一个参谋处姓熊的高级参谋见到,问我是什么名义。我以为应分受责备了,心里发慌,轻轻的怯怯的说:“我没有名义,我是在这里玩的。帮他们忙写这个文件!”到后那书记官却为我说了一句公道话,告给那参谋,说我帮了他们很多的忙。问清楚了姓名,因此把我名单开上去,当天我就作了四块钱一月的司书。我作了司书,每天必到参谋处写字,事作完时就回到表弟处吃饭睡觉。
事情一有了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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