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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残-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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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而过,停在远远的街口等凤翔轻轻推门出来跟他会合。有时耕阳来来回回骑了
几趟也见不到推门出来的身影,而许多时候,凤翔也常是树下坐了一午,坐到沉
沉睡去,落叶落花飘了一襟。但两人见面时,从不提起互相等待的事,仿佛是一
种默契。 

  这日耕阳来的特别早,刚吃过午饭就来了,凤翔想着庶母还未午睡,怕会出
来喊他,作了个手势要他等,过了一刻钟后,才推门出来,一见面就挺高兴地问:
“今天来得好早!咱们上哪儿玩去?” 

  “我爸妈今天带我妹去抚顺,我把家里佣人遣出去了,到我家坐坐?”耕阳
笑答,凤翔一听是去他家,不由得兴致大发:“好难得机会!走走走!瞧瞧你家
长啥样儿去。” 

  耕阳家一带皆是日本人来了之后才盖的西式建筑,一落白色双层独栋洋房,
马路也是柏油铺的,铺得平平整整油黑油黑的。马路两侧沿着人行道竖着一根根
路灯杆儿,圆胖胖的玻璃灯帽儿挑在上头,晶莹剔透。耕阳家前边有一方小院,
他在家门前将车停了下来,推进院子里,这院子是没有砖墙的,围了圈扶桑作篱
笆。 

  两人在玄关前脱了鞋,走进客厅,凤翔四周打量了一会儿,才说:“我以为
你家是日式房子。” 

  “我爸喜欢住西式房子,或许是在国外待久了的缘故。”耕阳带他到二楼的
卧室去,耕阳的卧房靠着外边儿阳台,窗口种得满满的三色堇,五彩缤纷煞是热
闹。“我以前和我爸在德国时,那些德国人就像这样种一窗户的花,好看极了。” 

  耕阳的房间收得整整齐齐,看得出他凡事都认认真真的个性。凤翔望着墙上
挂着的一幅彩画,画的是个火红衣裙黑色荷叶边的西班牙舞娘,下巴抬得高高地,
眼神既妩媚又挑衅,手执金扇撩裙飞舞。凤翔啧啧摇头说:“这外国女人!嫁得
出去吗?”耕阳笑了。他说这画是他当年在德国学油画时画的,框倒是回来之后
才裱上的。“跑了好几家框裱店都没人肯给裱呢。”凤翔想像保守老师傅看到这
画的惊惶失措,忍不住也笑了。 

  耕阳书桌前,一个砌进墙里的大书架,满满的全是一堆看不懂的书。日文他
辨得,其它横行的文字就陌生得很了。“你真厉害,看得懂这蟹行的洋文。” 

  “我们学西医的,得懂德文和英文才行。有些教授是外国人,上课根本直接
说洋文。”耕阳答。 

  凤翔眼光向下一落,意外发现桌上摊着几本坊间教习儿童认字的汉文读本,
书架下层还搁了两三本诗词选,不禁大为讶异,抬起头来对着耕阳鬼鬼地笑了笑。
耕阳脸红了,但也笑得坦然:“想学学中国字,我话能讲但读不了,日文里头汉
字挺多,但学起来还是挺隔路的。”桌上几张写了字的纸头,是耕阳练写的废纸。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长亭外,古道边,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泪眼问花
花不语,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纸上写了无数个凤翔凤翔凤翔,他看到了,
但也没说什么。想起爹爹生前常一脸鄙夷地说番邦文字,不屑学之,凤翔不肯学
日文的傲气跟他爹是一般的,只是这会儿不知为何,心中竟对耕阳有点歉疚了起
来。 

  两人躺在耕阳的床上闲嗑牙儿,耕阳拿了本薄薄的洋文小说讲给凤翔听,凤
翔听着听着,觉得外国人好新鲜,真是非我族类。耕阳把书一合,望着天花板说:
“我怕有好一阵子不能去找你了。” 

  “为什么?” 

  “德国有几个教授要来,我得帮我爸招待招待,他们在这里大概会待个十来
天,再往哈尔滨那边去,等他们走了我去找你。” 

  凤翔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没有表情说随便。耕阳弄不懂他究竟有
没有生气,但也不好问,便扯些别的。两人看着阳光寸寸移,花影渐长,日西了。
耕阳骑车载凤翔回家,一路上,静静地没有讲话,弄不清这算不算是离绪。凤翔
站在街角望着耕阳离去,心中想着他们两个是活在不同世界的人,已经很久没有
再意识到,其实,耕阳也非我族类。他的生活在城的那一头,我的生活在这古井
般的这一头,这种莫名的留恋又该算是什么? 

  季节悄然嬗替,已经有些初夏的微热。父亲的忌日快到了,这几日,龙翔和
母亲商议着回城外老家祭拜之事。李家祖宅在城郊北面六十余里的乡间,直到李
云海这一代,才迁到城里来,凤翔的父亲和生母都葬在故居祖坟里。庶母打算带
着凤翔回乡间住一阵子,顺便避暑,待入秋后再回城里来,单留龙翔夫妻在城里,
因为粮铺生意需要照看,不能久去。 

  耕阳已经一个月没有来找凤翔了。起初,凤翔如往日般天天在院里等着,等
得失去了耐性,便到耕阳家附近探,也到过南满医科大学门口前,站得远远地等
着。这些地方,没了耕阳陪着,全成了让他栗栗不安的禁地。他究竟是忙呢?还
是病了?凤翔根本无人能探问,也无法留音讯。他不愿记得距离上回见面是多久
以前的事,但那数字儿却不放过他,一天一天硬是清清楚楚地往上加,他开始想:
是不是就这样,之后音讯全杳,自此耕阳在他的生命里,成为永远下落不明的人。 

  后来他决定不再守着等候了。决定之后,反而天天往外遛,不让自己有机会
死闷在家中。城内大街小巷热闹的僻静的四处逛,逛书铺逛市集逛名胜地,一个
人坐着看着城里城外游人如织。他察觉到自己原本苔深古井般的平静生活已经开
始倾圯,再不自救,势必病入膏肓,终成无法挽回的断壁残垣。庶母决定带他回
乡下后,他反而像吃了颗定心丸,陡地清明了起来。已经想过了,对耕阳的这一
份隐晦的等待,是永远无法正名的,这样的结束,也好。 

  下乡这天,凤翔定定的无涟无漪,但老觉得自己分成了两个人,阴阳相隔。
阳世这头的躯体无意识地跟着门内门外大包小包地忙着,阴世这边的自己则冷冷
旁观。龙翔一路陪送至城外,再三拜托护送的张大叔多加留意照应,他们便一路
走远了。 

  乡间的老宅极大,四周尽是辽阔无际的田野,最近的邻家也在二三十丈外,
多是李家的佃户。李家待在城里时,这老屋就托给管家照应。这边的佣人比城里
还多,因为多养了几名壮丁做炮手,屋外一圈土墙隔几尺便挖个炮口,架着土枪,
因为毕竟是在城外,王法不生效力的边陲,自力更生的习惯自几代前便这样一直
传了下来。不过近几年来局势平静,大概因为日本人严刑重罚,流寇土贼几乎匿
迹,他们便兼作农活儿地下田务起正业来。 

  乡居生活很快安顿妥当,凤翔白日里常常骑了马,沿着无名的土石村道一路
跑,仿佛没有尽头。远方偶有北上南下的火车奔啸而过,浓黑的煤烟一路如云如
雾在蓝天中散开,翳入天际,凤翔往往停下马,静静地看着,心跟着火车一路行
到很远很远没有名字的地方。 

  管家孙老头儿约望六十年纪,人高马大黝黝黑黑的,脸上坑坑疤疤地大约以
前发过天花,看起来凶神恶煞,却是面恶心善的老好人,乡人多浑称他为孙麻子。
他的儿媳妇儿去年替他添了个孙子,小囡囡生得倒是白白净净,浑圆得像冬天里
堆成的小雪人。孙老头白天常抱着孙子坐在院里晒太阳,笑咪咪地抽着烟斗,含
贻弄孙。 

  凤翔并不特别喜欢小孩子,但囡囡和他极为投缘,一看到他就会在祖父怀里
扎手扎脚地笑开来,要凤翔抱,刚长牙的小嘴咕咕地叫着,也分不清到底叫的是
哥哥还是叔叔。有时,凤翔会抱着囡囡去田间散步,田里种的麦秧都是初春时分
敲破冻土播下的种,现在已经高高绿绿地一大片,风一过,便成微浪的海洋。 

  抱着囡囡走在柔软的土地上,凤翔总觉自己像个善感而沉默的小父亲。他想,
终有一天,他会娶妻,会有他自己的孩子,几年之后,他会像这样地抱着自己的
囡囡,来看一样的麦浪。人世长长数十年,归根结底不过单调平凡梦一场。过去,
除了耕阳,他没有过什么想望,今后,也不会再有了。 

  然而,下乡十多天后,某个下午,当他看到土石路远远那头一个骑着脚踏车
蹬过来的熟悉身影,不禁惊呆了。直到耕阳停在他面前,红扑扑的脸笑开来,他
还只是愣愣地瞧着他的眼睛,说不出话。耕阳轻轻地说:“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凤翔问:“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耕阳说他陪着那些德国人走了一趟哈尔滨。原本是他父亲该陪着的,没想到
在最后两天病倒了,他们一路上不能没有个懂德文懂中文日文的人跟着料理交涉,
耕阳就替他父亲走了这一趟,因为事出突然,走前来不及先通知凤翔。凤翔呆望
着耕阳问:“你怎么瘦了这许多?”耕阳轻描淡写说:“哈尔滨冷了点,衣服没
多穿,受了点寒。” 

  事实上,耕阳自哈尔滨回来后便大病了一场,足足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
病榻间,一心挂着的只有凤翔,出院隔天,就跑到凤翔家前探望,大门深掩,没
有等着的身影,没有人声,倒似个弃宅,他毛骨悚然了起来。不会是在这段时间
里,凤翔就像水汽般蒸融在记忆的空气里,无影无踪了吧?会不会到头来发现这
个人只是他错乱的记忆,别人全然不识?到了第三次他忍不住了,叩门打听,应
门的是个挺眼生的小婢,她满脸狐疑说凤翔下乡去了,不住地上下打量,耕阳腼
腆地问明了地方,小婢儿口齿笨拙讲不清楚,回家还翻了地图。今儿一大早,骗
家里说想到城郊写生,要晚归,便蹬着车一路寻来,因为没有其它交通工具。大
清早出的门,又得找路,又是泥土碎石的不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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