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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 (卷二)-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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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也是这个夫妻店所能提供的最好吃喝了。
一时二刻,老板娘就脸上堆着笑容,把酒和菜都给他摆在了桌子上。向前就自斟自饮,
开始吃喝起来,心情烦恼的时候,酒成了他的最好朋友。几杯酒下肚,沉重的身体连同沉重
的心情,便象从深渊里一起轻轻地飘浮起来,升腾到一种昏昏然的境界中。对他来说,忘却
一切并不可怕,记着一切倒是可怕的……喝!酒能叫人忘记忧愁!是啊,酒实在是好东西!
哼,他丈人村里有个叫田五的伞头,还唱秧歌敲酒的怪话哩!那个大号叫田万有的人唱什么
来着……对,他唱秧歌说:一垧高梁打八斗,打下高梁蒸烧酒,酒坏君子水坏路,神仙不敢
和酒打斗……嘿嘿,我打斗不过一个女人,连他妈的酒也打斗不过了?……他已经醉意十
足,眼迷迷糊糊,脸上带着一丝麻木而凄凉的怪笑。
约摸一个钟头后,他从这个小饭馆走出来,虽然没有东倒西歪,但脚步显然很不稳当
了。他没有看表,却抬头望了望太阳,心里估摸时间大概到了下午三点多——完全来得及回
家吃晚饭。唉,他本来不愿意在该死的黄原城住一晚上。多么令人难堪啊!自己名正言顺的
老婆就在那个城市里,可他却要住在父母亲家里。他痛苦父母亲心里也痛苦。在两个老人的
眼里,他是个窝囊废,是一个被鬼迷了心窍的人。他们一直叫他离婚。离婚?他才不离呢!
他舍不得润叶!唉,他知道,老人时刻在为他生气,为他着急,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尽管
回他们那里,三个人都不好受,但他还得回去。他是双亲的独生儿子,多时不去看望他们,
老人和他自己又都感到很不是滋味……
向前勉强地爬上了驾驶楼。他一半凭意识,一半凭技术,又开着汽车向黄原赶去。
半个钟头以后,酒劲更猛烈地挥发了。他感到他象座在一团棉花上,两只手忍不住有点
抖动。眼前是一个急转弯,一瞬间,他感到灾难已经不可避免了,飞奔的汽车迅速向路旁倾
倒下去!他凭求生的本能扭开车门,一纵身从驾驶楼里跳出来……
但是,一切都晚了!他的两条腿压在歪倒的车帮子下面,刹那间就失去了知觉——连那
声悲惨的惊叫都没来得及喊出……
一个小时以后,一辆过路的空面包车在向前翻倒的汽车旁停下。一位年约五十岁的老司
机跳下车来,面如土色地看见了眼前的惨状。他把手放在向前的鼻孔上,感到还有气息。可
是他无法把他从车帮子下面弄出来。
看来这是位心肠好又有经验的老司机。他立刻转身在自己车上的工具箱里翻出一把小铁
铲,跑过来在向前压住的腿下面挖出一道小沟,把他从车帮子下面拉出来。那两条腿已经血
肉模糊,勉强还和身体连结着。一条腿伤在了膝盖以下,另一条腿伤在了膝盖以上。这位老
师傅拿出一块毛巾撕成两绺,把受伤的腿分别包扎住。他显然没有进一步的医学常识,伤拉
高的右腿扎在上部——这是正确的;但伤位低的左腿扎在膝盖下面,根本起不了止血作用。
不过,他实在是尽心尽力在抢救。他把向前抱进了他的面包车,自己的身上糊满血迹,
开起车就往黄原城里跑。
又一个多钟头以后,这辆面包车驶进了黄原地区医院的大门。车被门房上值班的老头挡
在了门口——按医院规定汽车不准进入院内。
满头大汗浑身血污的司机跳下车来,几乎要扇门房老头一记耳光。忠于职守的门房老头
无动于衷地问明情况,让司机到急诊室去。
老师傅按门房的指点跑到了急诊室,这正好是个星期天,又是晚饭前后,急诊室只有一
名值班护士。
护士叫司机把伤号背进来,这位师傅只好又跑出去,把昏迷中的李向前从面包车上背进
了急诊室。
值班护士一看伤势的确严重,立刻给外科值班大夫打了电话。紧接着,她便开始忙乱地
量血压、量脉搏。二十分钟后,外科值班大夫才来了。
他瞥了一眼那两条血淋淋的腿。
“血压?”他问护士。
“五十——三十。”
“脉搏?”
“四十。”
大夫转身问那位师傅受伤的经过,老师傅只能说上来他到现场以后的情况,其它一无所
知。不过,他从伤者衣袋里的工作证上,已经知道了他是原西县汽车运输公司的司机,名字
叫李向前。
大夫和护士这才明白这位老师傅与伤者无亲无故。医护人员那种中国式的惯常冰冷脸色
缓和了一些。
这时候,又来了一位护士。
大夫一边察看伤口,一边让值班护士给伤者吊糖盐水,然后配血;同时吩咐刚进来的那
位护士,立刻通知手术室,准备急诊手术!
十分钟以后,李向前就被手术车推进了一楼手术室……那位好心救人的老师傅这才从急
诊室走出来。
现在,天色已经昏暗了,满城亮起了辉煌的灯光。
这位师傅救人救到底,又跑出给原西县汽车运输公司挂了长途电话,告诉了他李向前受
伤的情况;然后他才开着自己的面包车离开了医院。
直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这位师傅名字。在以后的几年里,李向前一家人到处打询这位
救命恩人,但也没有能找见他。他是我们这幕生活长剧中一位没有名字的角色。这位无名者
做了一个普通人应该做的事以后,就在我们的面前消失了。但愿善良的读者还能记住他……
原西县汽车运输公司接到这位陌生人打来的电话后,上上下下顿时乱成了一团。公司领导首
先立刻给地区卫生局李登云挂长途电话。李登云已经下班回家去了。卫生局的一名干事接到
电话后,马上向行署家属楼跑去。
地区卫生局长现在一个人无所事事地立在他家三楼的阳台上。他刚吃完晚饭,手里悠闲
地转着两个健身铁蛋儿,望着傍晚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他爱人刘志英在市医院任常委书
记,尽管是星期天,饭碗一撂照旧跑到单位去了。
当卫生局的干事气喘嘘嘘跑来报了噩耗后,李登云自己的两条腿也急坏了,哆嗦得如同
师糠一般。
他急得嘴张了几张,语无伦次地让干事赶快去叫司机,自己却抢在前面,大撒腿跑出了
房门。
等他跑到大街上,卫生局的吉普车才撵上停在他身边。他对司机骂了一句什么脏话,就
赶紧坐上去往地区医院赶来……
这时,在地区医院的手术室里,医生们正在紧张地为李向前清创和止血。
伤势显然是严重的。看来伤者被压住后,在浅昏迷中曾试图挣扎着拼命往出拉自己的
腿,因此将血管、神经和肌肉全部撕裂。要保住两条腿,也许只有显微外科还有点希望——
但地区医院哪有这等设备和条件?
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截肢!
在血管没有结扎之前,卫生局长李登云十分火急直接找到了医院院长。
院长一听局长娃娃的腿被压坏了,立刻将医院的正副主任医师,正副主治医师全部带进
了手术室,——院长本人也是外科的副主任医师。
李登云已经顾不了体统,在院长等人进手术室之前,捶胸顿足地哭着说:“我就这一个
儿子呀!你们无论如何要把他的两条腿保住!”
手术室的门关闭以后,李登云被卫生局的干事和小车司机一个人架着一条胳膊,靠在走
道的墙壁上。
可怜的登云浑身已经瘫软得无法站立。他大张着嘴巴,惊恐地看着手术室的两扇门,等
待着儿子的命运。“要不要到市医院把刘书记接来?”卫生局的司机对李登云说。
“先不要!”李登云痛苦地摇摇头,“先不要叫他妈知道……”
一位护士拿来把椅子,让李局长先坐着等一等。
不一会,院长和主任医师从手术室里出来了。李登云紧张地观察着这两个人的脸色——
他从他们的脸色上看出事情有些不妙。
这两个人戴着大口罩走到他面前,用手示意让局长不要从椅子上立起来。
穿白大褂的院长这时在上级面前已经是一副专业人员的严肃面孔。他对局长说:“根据
我们检查诊断,已经没办法再转省医院进行显微外科。第一,断肢和肢体离开时间太长,没
有冰冻措施,无法再植。第二,血管和神经创面模糊,无法吻合,如再转送省院,恐怕有生
命危险……”
“那就是说要把腿锯掉?”登云绝望地问。
“是的,马上要施行截肢手术。”主任医师说。“能不能留下一条腿?”李登云又哭着
问。
院长和主任医师都摇摇头。
这时,一位主治医师拿来了“医院术前谈话记录单”,让家属签字。李登云颤抖着半天
才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手术室的门再一次关闭了。
李登云一个马趴晕倒在了地上。他的两个下属赶紧把他也抬进了急诊室……
第四十八章
在地区医院的急诊室里,李登云在儿子刚躺过的那张小床上,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
看他挣扎着要下床,卫生局的干事和小车司机,就把他扶到椅子上。
坐在椅子上的李登云绝望而痛苦。他脸色灰白,平时不太明显的几块老年斑,现在很突
出地散布在两鬓旁边。巨大的打击顷刻间就把他完全变成了一个老年人。
人的命运啊!谁知什么时候大祸就降临到你的头上?在他们老两口快进入垂暮之年时,
他们的独生儿子却失去了双腿。人常说养儿防老。可他们老了还得侍候儿子。他们自己受点
罪又算什么!反正行将就木,歪歪好好这辈子凑合着已经活完了。可儿子还没活人哩!他今
年才三十一岁,正是人生的黄金岁月……
那边的手术正在进行中。李登云脸上挂着泪痕,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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