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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 (卷二)-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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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老汉吃得太多,便把羊毛裤带往松放了放,豁牙漏齿唱开了一首戏谑性的小曲——初
唱刘家沟,
刘家沟又有六十六岁的刘老六,老六他盖起六十六层楼,楼上拴了六十六只猴,楼下拴
了六十六头牛,牛身上又驮六十六担油,牛的肯又捎六十六匹绸,忽然来了个冒失鬼,惊了
牛,
拉倒楼,
吓跑猴,
倒了油,
油了绸,
又要扶楼,
又要拉牛,
又要捉猴,
又要揽油,
又要洗绸,
哎嗨依呀嗨,
忙坏了我六十六岁的刘老六!
瘦老汉还没唱完,众人就笑得前伏后仰了。等老汉尾音一落,他对面一个二楞小子破开
喉咙既象喊叫又象唱——本地的曲子不好听,叫咱包头后生也吼上两声!
有人喊叫说:“还没轮上你哩!”
有人说:“就让这小子吼上两声吧,要不他嘴里痒痒嘛!”
众人都已经喝到了八成,红着脸手指“包头后生”的嘴巴哄堂大笑。
这小子也就醉意十足地咧开嘴巴唱道——六十六的老刘六下里分,唐僧在西天里取真
经;取回来真经唐僧用,捅下了乱子都怨孙悟空!
这小子连编带诌,还蛮有嘴才!
老碗现在轮到一个边乐和边在裤腰里寻虱子的匠人手里。他额头上留着几个火罐拔下的
的黑印,嬉皮笑脸地唱道——
人穷衣衫烂,
见了朋友告苦难,你有铜钱给我借上两串,啊噢唉!
我有脑畔山,干阳湾,沙笨黄嵩长成椽,割成方子锯成板,走云南,下四川,卖了钱我
再给老哥周还!
这是一首地道的酒曲,赢得了满窑喝采声。
酒碗在众人手里摇摇晃晃地传递着,各种调门嗓音一首接一首唱着小曲。炉中的炭火照
出一张张醉醺醺的面孔。窑里弥漫着旱烟和脚臭味,叫人出气都感到困难。此时,这些漂泊
在门外的庄稼人,已经忘记了劳累和忧愁。酒精在血液中燃烧着,血流在燃烧中沸腾着,有
几个过量的家伙已经跑到外面呕吐去了。
窑门突然打开了一道缝,从那缝隙中伸进一个女孩子的脑袋。这是为他们做饭的小女
孩,大概只有十五六岁,脸色憔悴而腊黄,看了叫人不由不得心疼。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地
方流落到这个城市的。
小女孩探进头来,大概是看土豆丝还有没有——实际上早已经被吃光子,连盆底上的汤
都喝得一滴不剩。
有几个醉鬼看见了她,便喊:“再炒上一盆!”
小女孩显然对这个场面有点恐惧,犹豫着不敢进来拿那个洗脸盆。少平看出了她的难
处,准备把盆子给她送过去。但这时候那个“包头后生”站起来,醉得东倒西歪往门口走,
并且伸开双臂,下流地说:“干妹子,让我亲你一下……”
少平忍不住把两只拳头捏了起来。在这个醉鬼通过他身边的时候,他悄悄伸出一条腿,
把这家伙绊倒在人堆时,头正好跌进那个洗脸盆中。弄了一脸肮脏。众人在哄笑声中把他推
到旁边,他便象死猪一般再也爬不起来。这当口,那个做饭的小女孩赶紧调过头跑了。
虽然没有菜,看来这塑料桶酒喝不完,今夜就谁也别想安生。酒碗继续往过轮,曲子仍
然非唱不行。
现在这只叫人恶心的黑老碗又递到少平面前了。以前每轮过来,他不是装着出去小便,
就是起来给炉子加煤,躲避着没有喝。这次看来不行了,因为这群醉汉发现少平还没醉,就
要强行灌他。少平只好准备喝这酒。但众人还不饶,叫他按“规矩”来。他只好答应唱一支
酒曲。这曲子是在村里闹秧歌时田五教给他的——一来我人年轻,
二来我初出门,
三来我认不得一个人,啊噢唉!
好象那孤雁落在凤凰群,展不开翅膀放不开身,叫亲朋你们多担承,担承我们年轻人初
出门……唱完酒曲后,他在碗边上抿了一点,算是应酬过去了。但他发现塑料桶里还有不少
酒,心想轮到半夜,他也非醉不可;于是假装上厕所,从这窑里溜出来了。
他没有再回窑里去。
他一个人转到街道上,慢慢遛达着消磨时间。刚从暖窑里出来,冷得他直打哆嗦,但头
脑倒一下子清醒了。远处,锣鼓声和嘈杂的人声还没有停歇。天特别清亮,星星和月亮在寒
冷的夜空中闪烁着惨白的光芒。
孙少平筒着双手走在清冷的街道上,内心突然涌起一种火辣辣的情绪。他问自己:你难
道一辈子就这样生活下去吗?你最后的归宿在哪里?
是啊,眼前的一切都太苦了……苦倒不怕,最主要的是,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流浪的
生活而有一种稳定性?这一切似乎都很渺茫。双水村他不可能再回去;尽管这次离家时,哥
哥又一次劝他一块合伙经营砖瓦厂,但他还是拒绝了。好马不吃回头草。既然他已经离开了
老窝,就决心在外面的世界闯荡下去。要是一辈子呆在双水村,就是发了家致了富,他也会
有一种人生的失落感。
可是,他已经安下户口的阳沟,对他来说还是个陌生而不相干的地方;他在那里也许永
远不会有立足之地……他该怎么办?
他眼下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
只能走着瞧吧!他的年龄还允许他再等待选择的时机,当然,在他的思想深处,退路中
的最后一道防线大概还是亲爱的双水村……
孙少平一直在黄原街上转了很长时间,才返回到住地。
他走进垃圾堆旁的那孔破窑洞,醉鬼们都已经躺在了一片黑暗中。窑里充满了热烘烘的
臭气和酒腥味。他悄悄爬进自己的被窝,但很长时间仍然没有睡着……
天还没有亮,我就急忙向汽车站赶去。
不知什么时候天阴了,灰暗的云层在头顶静静地凝聚着,空气里满含着潮湿。凭老经
验,看来另—场大雪就要降临了——真的,快到汽车站的时候,觉得脸上似乎已经落了一颗
冰凉的雪粒。我的心情沉重了。明天就是春节呀!要是再下一场雪,班车一停,回家过节就
根本不可能了。我怀着不安的心情走进了车站候车室。
我的心立刻凉了。自以为今天来得早,实际上大概是来得最晚的一个。只见候车室里已
经人头攒动,吵吵嚷嚷的,乱得像一个集市。
失望中,我赶忙把目光投向售票处。
在802次的售票口,我看见车次牌上用粉笔写着:增加一辆车。
一种难言的兴奋涌上心头,我笑了。我觉得我是面对着我的老伴和孩子们笑的。好!今
天大概能回家去过春节了。
当我正要赶过去排队买票的时候,身边突然传来一个微弱而苍老的声音:
“哪位同志行行好,给我买一张去桃县的票吧……”
这声音是绝望的,似乎不是对着某一个确定的人,而是对所有在场的人发出的一种求援
的呼唤。
同情心使我忍不住停住了脚步。只见我旁边的一张椅子上蜷曲着一位老人——正是他在
反复喃喃地念叨着刚才我听见的那句话。他衣服虽不十分破烂,但蓬头垢面的,并且看来身
体有病,使得面容十分苍老和衰败。不像是乞丐,因为我看见他手里捏着买车票的钱。是串
乡说书的民间艺人吧?但又不见带着三弦。我想:总之,这大根是一个无力去排队买票的
人。
当我认真朝他脸上看去的时候,我才认出这是一个盲人!
我顿时感到一种愤愤不平了。当然我首先气愤这个汽车站——竟然不能解决这样一些完
全应该解决的问题。但我更气愤这个候车室里的人。在这些人之中,竟然没有一个肯为这不
幸的老人帮忙的!
这种庄亚的思考当然首先感动了我自己。我想我应当帮助这个老人。
我瞅了一眼去桃县的售票口:正好!803次和802次的售票口紧挨着,并且车次牌
上写着“增加两辆车”的字样。我急急忙忙赶了过去。
我在两条队伍的末尾,犹豫了一下:先排哪个队呢?如果现在去给那个瞎眼老头排队买
票,我自己的票十有八九买不上了。我将不得不垂头丧气的滚回单位。但如果我要是先给自
己买票,那老头的票也把握不大了。
我内心里不觉隐隐升起了一股懊丧的情绪:呀!你自己仓地为自己选择了一个难题。很
快,我又谴责自己的这种情绪了:是的,你的确没有为那个不幸的老人公开承诺什么,但你
在心灵中不是把某种责任担了吗?你刚才不是义愤别人不关怀那个老头吗?好!你自己关怀
了,可又懊悔了。这像什么话!
但是,先买认的票是个很快需要确定的问题,顺为两个队伍后面都在继续增加排队票的
人。如果不很快做出决定,说不定两头都要误了。
我来不及多想,很快站到了802次的队伍后面。
一刹那间,我感到自己很羞愧。但同时也试图找了一些理由来为自己的良心解脱。我想
803次增加两趟车,而802次只增另一趟。这样看来,先买802次然后再买803
次,更有希望两全其美。当然同时买两张票更好,但我又不会分身法!所以看来,事情这这
样做是合乎逻辑的。另外,我想我着实努力,即使买不上803次的车票(谢天谢地不希望
这样),我在户心上也能过得去:在这众多的人里面,我虽然没有能解决瞎眼老头的实际问
题,但我是唯一关怀过他,并且用行动为他做了努力的人。
出于灾些聊以自慰的理由,我觉得自己好像心里踏实了一些。但与此同时,也隐隐感到
后脑勺有点不自在。我似乎觉得那个老头的眼睛并瞎,他正在后面那个角落里望着我……
我终于把一张802次的车票拿到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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