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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 (卷二)-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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胳膊放在油漆剥落的公公桌上,浑身上下一副老农民的穿戴。看来他是专门等待和她谈话
的,可是对她的到来竟一言不发。这使她站在地上窘迫了一会。她很快知道她遇到了一个脾
气古怪的人。她也不说什么就坐在他对面的一张椅子上,扭头去看墙上的一排关于本公社农
业方面的表格。实际上是把脸对着这一摊数字,而不是看。她进来到现在虽然没认真地睦一
眼书记的脸,但感到那张脸是不友好的。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种爆炸性的空气。
她实在感到奇怪!她做错了什么事要受到眼前这种对待呢?她觉得这是一种压迫。她不
能忍受,她要反抗!但她不准备先开口,让桌子后面那个有权力的人先吼雷打闪吧!她不害
怕这些。这十来年里,什么样的压迫和打击她没受过!“你吃晚饭了没?”冯国斌终于开口
了,但声音出奇地平静。这倒使吴月琴吃了一惊。不过,她听出来这显然是压抑了的一种暴
音,就像炸雷前面的一道闪电。
“吃了。”她不在意地回答。
“你这个人太不像话了!”冯国斌终于怒吼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击,使这位平时看起来什么也不惧怕的姑娘也不禁微微一颤。她的目光
马上像针被磁铁吸住一般盯在了冯国斌的脸上。这下她看清了那张全县闻名的脸:黑乌乌
的,就像一块粗糙的铁,此刻又被愤怒的拉力所扭歪,一道道皱纹看来像裂纹一般。右边脸
上有一个伤疤,刚好掠过眉梢和眼角斜劈下来,像一个触目的惊叹号。这大概是战争留下的
纪念。
“我……怎啦?她声音平静地问。此时此刻,这样不露声色有平静至少和冯国斌的怒吼
同样有威力。那张铁板一样的脸好像也为这点而稍微震动了一下。
冯国斌不理睬她的发问,继续吼喊他的。
“我看你这个人是不可救药了!你,情愿走啥路哩!可你不能给我把那群娃娃也引到黑
水沟里去!我看……”“冯书记!我究意怎啦?”吴月琴打断他的话,激动得眼睛圆睁,满
脸通红。
“我看你算了,别教书了!回生产队劳动去!”冯国斌断然把头到一边去,拿起旱烟锅
在烟袋里狠狠挖起来。“我究意怎啦嘛?您必须把话说明白!我可以不教书!但您必须说明
白,我做错什么事啦?”
“你还装啥糊涂哩!你给娃娃们教了些啥外国人的酸歌?”
冯国斌手里端着没点着火的烟锅,声色俱厉地问。
吴月琴一怔。马上,嘴角浮起了一丝嘲讽人的微笑。她说:
“您误会了。这不是外国歌!是我自己编的一首儿歌,只不过是用英语给孩子们教的罢
了。我想这样可以一举两得L孩了们既可以学唱歌,也可以学英语……再说,歌词也不是酸
的!为了说明这一点,我可以把歌词给您说一下。歌词是这样的:小红花,小红花,长在巍
巍青松下;风来吹,雨来打,青松不弯腰,小红花也笑哈哈……您说说,这就是酸歌吗?”
冯国斌沉默了。显然杨立孝给他提供了假情况,害得他无端动了这一番肝火。他的沉默
就对对方的道歉。不过,他只沉默了一会——也就是说对刚才的事道歉完了以后,又很凶地
说:’你自己唱外国酸歌这总是事实吧?”吴月琴还是那副不在意的样子,说:“我是爱唱
一些外国歌,您所说的酸歌,我倒不知道怎个酸。我会的歌是有一些所映爱情生活的,不过
我自己看不出来就是黄色的。有爱情内容的作品就是黄色的吗?现在样板戏里男的女的倒都
是些光棍,不过我看这……”“别说了!”冯国斌粗暴地打断她的话,表现出一种厌恶的神
情,好像说:“女娃娃家脸怎这么厚?爱情长爱情短的,都不嫌臊!人家说你不正经,一点
也不假。
吴月琴站起来了。她扯扯衣襟,挑战似地问:“冯书记,我还继续教书吗?”略停了一
下,她也不知为什么非常协感情地又补充说:“还是让我教吧!您也许不知道,我现在离开
这些孩子,说不定要发疯的……”
冯国斌手在黑脸上狠狠摸了一把,一言未发。他拧过身擦着一根火柴,点燃了那锅旱
烟。
尽管接触很短暂,吴月琴已经摸着了这位“黑煞神”的脾气。他的这种沉默就是对她的
问话的肯定答复。不知怎的,她竟然感激地瞥了一眼那生铁疙瘩般坚定的后背,便挪动脚
步,出了房门。
外面的雨继续下关。村对面远远的山峦已经变成模糊的一片了——黄昏已经临近。
当她下了门台,穿过水迹斑斑的院子来到院门洞的时候,公社文书杨立孝正端着一老碗
面条往嘴里扒着。他吃得满头大汗,热得光穿个白衬衫;蓝“凡立丁”裤兜里炫耀似地伸出
一根拴角匙的镀金链子,挂在裤带上,明闪闪的。他见她走过来,很快把右手里的筷子塞到
端碗的左手里,抬起胳膊分别摸了一下偏分头的两边,咧开嘴对她笑了笑,说:“冯书记训
你的话我全听见了!唉,这个人嘛,就是这么个老古板!你也别计较,不过你以后也要注意
哩!你不看如今正狠批崇洋媚外吗?”
吴月琴向来对这个人是反感的。他像《创业史》里的孙水嘴一样叫人恶心。她轻藐地一
笑,指着这位文书的白衬衫说:“你在镜子里照照你自己吧!”说完便匆匆出了大门洞。杨
立孝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自己的胸前,立即脸臊得通红。他那件白衬衫是进口化肥口袋改裁
的,尽管不知洗了多少遍,上面还隐隐约约看见“日本产尿素”几个字。他尴尬地对她走去
的背影喊:
“你不要笑话咱。咱这是延安作风!艰苦朴素……”三
吴月琴踏着泥泞的村道往回走。秋雨轻轻拍打着大地,空气里散着呛人的柴烟味,已经
到吃晚饭的时候了。
她没有回学校去,脚步离开了原来的道路,漫死目的地走着。
她发现自己又来到村后这条荒沟里了。她爱一个人在这里串游。一到这里,她就暂时和
整个世界隔绝。这个世界,是如此困扰着她啊!
在这里,她的喜怒哀乐,除大山和小草,谁也看不见。她在这里唱、哭、喊,然后再倾
听大山对自己有什么回答。然而,得到的回答永远还是自己那发问的声音:一声又一声,远
了,弱了,最后消失在苍茫的天地间。
几年前,她的父亲——省美术学院的副院长,被人从四层楼的隔离室推下去,然后宣布
“畏罪自杀”。母亲在疾病和痛苦的折磨中也在前不久去世了。她在生活上和政治上都成了
孤儿。前年考了一回大学,名列全地区第一,她高兴了一阵。但出了个张铁生,很快使她的
生活又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祖国在受难,她也在受难。一颗孤伶仃的心又经常被社会的谗
言瓷意践踏……看不见的雨丝轻柔地落在她的肩头,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轻轻地抚摸着她。
夜幕垂落了,一切都隐匿在黑暗之中。雨水浸泡了的青草散发出一股甜丝丝的味道,直往鼻
子里钻。这里那里,归窝的鸟儿扑楞楞地扇动着翅膀。她在熟悉的路径上慢慢踱着步。她什
么也不怕:不怕狼,不怕鬼,不怕黑暗。
她的遭遇已经够坏的了。还怕什么更坏的遭遇吗?她走着,在黑暗中惆怅地张望着。她
总想看见点什么,但什么也看不见,她站在住了,索性闭上眼睛。她最怕回忆过去,但过去
的生活画面总是在这样的时候就出现在眼前,初春明丽的阳光,那么和煦地照耀着绿茵茵的
草地,她依偎在妈妈的怀中,脚搁在爸爸的膝盖上,在画夹的宣纸上写生——嫩黄的柳丝,
碧澄的湖水,白的耀眼的塔尖……雨渐渐大起来,并且起风了。黑暗中,风雨无情地抽打着
她发烫的脸颊,湿透了的衣服冰凉地贴在身上,痛苦难耐。她对着黑洞洞的天地绝望地狂喊
了一声:“啊——啊——啊——啊——”黑暗中的千山万壁,久久地回应着她的呼号。“小
吴!”
背后突然有人叫她。她的脊背骨一阵冰凉,下意识地猛转过身,紧张地问:“谁?”
“我……运生。你快回喀!天这么黑,又下雨……”
当她确实听清了这是队长的声音,全身才松弛下来。“给,把我的草帽戴上。”运生在
黑暗中把草帽递过来,又一次央求似地说:“快回喀……”
她接过草帽,无言地迈动了脚步。接着,她后面也响起了“扑踏扑踏”的脚步声。
这时候,她才突然感到这黑暗的荒沟恐怖极了,好像四面八方都埋伏着龇牙咧嘴的魔鬼
在伺机向她扑来。但她觉得有一种力量在保护着她。这就是身后“扑踏扑踏”的脚步声,它
像避邪的战鼓那般有神威。她那顶草帽一直没往头上戴,紧紧地捏在手里;她觉得这不是草
帽,而是运生交给她的一把护身剑。
风雨越来越猛烈了,整个天地间就只有风雨这单调而复杂的声音。不久,渠渠沟沟里响
起了淙淙的流水声。村前河道里的涛声也陡然间涨高了。她一边跌跌撞撞地走着,一边问:
“运生,你怎知道我在这里呢?”
运生在离她不远的背后回答:“不光今天,你每次来这荒沟我都知道。我常在那小土梁
梁后面哩,怕你……小吴,你可千万、千万不要往窄处想哇!今天我知道冯书记叫你去了。
老冯是好人,脾气不好,你不要计较……”
一股热辣辣的激流登时涌上吴月琴的胸膛。她想,在这几年里,如果不是这个朴实的生
活的后生和他那善良的老妈妈亲骨肉般地关怀她,她的情况谁知还会坏到什么地步!她病
了,他给她砍柴担水,他的老妈妈没明没黑地守在她身边,熬药,喂汤……为了使她有条件
继续学习,他跑上跑下说情,终于让她在队里教了书。
已经到村头了。吴月琴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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