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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体02:寂静的春天-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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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吗?”
“信?”
“我跟你说过的,要给中央写信。”
纸上的字迹很潦草,叶文洁很吃力地看完了。这封信立论严谨,内容丰富:从太行山因植被破坏,由历史上的富庶之山变成今天贫瘠的秃岭,到现代黄河泥沙含量的急剧增加,得出了内蒙古建设兵团的大垦荒将带来严重后果的结论。文洁这才注意到,他的文笔真的与《寂静的春天》很相似,平实精确而蕴涵诗意,令理科出身的她感到很舒适。


“写得很好。”她由衷地赞叹道。
白沐霖点点头,“那我寄出去了。”说着拿出了一本新稿纸要誊抄,但手抖得厉害,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第一次使油锯的人都是这样,手抖得可能连饭碗都端不住,更别说写字了。
“我替你抄吧。”叶文洁说,接过白沐霖递来的笔抄了起来。


“你字写得真好。”白沐霖看着稿纸上抄出的第一行字说,他给文洁倒了一杯水,手仍然抖得厉害,水洒出来不少,文洁忙把信纸移开些。


“你是学物理的?”白沐霖问。
“天体物理,现在没什么用处了。〃文洁回答,没有抬头。


“那就是研究恒星吧,怎么会没用处呢?现在大学都已复课,但研究生不再招了,你这样的高级人才窝到这种地方,唉……”
文洁没有回答,只是埋头抄写,她不想告诉白沐霖,自己能进入建设兵团已经很幸运了。对于现实,她什么都不想说,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钢笔尖在纸上划动的沙沙声。文洁能闻到身边记者身上松木锯末的味道,自父亲惨死后,她第一次有一种温暖的感觉,第一次全身心松弛下来,暂时放松了对周围世界的戒心。
一个多小时后,信抄完了,又按白沐霖说的地址和收信人写好了信封,文洁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她回头说:“把你的外衣拿来,我帮你洗洗吧。”说完后,她对自己的这一举动很吃惊。
“不,那哪行!”白沐霖连连摆手说,
“你们建设兵团的女战士,白天干的都是男同志的活儿,快回去休息吧,明天六点就要上山呢。哦,文洁,我后天就要回师部了,我会把你的情况向上级反映一下,也许能帮上忙呢。”
“谢谢,不过我觉得这里很好,挺安静的。〃文洁看着月光下大兴安岭朦胧的林海说。“你是不是在逃避什么?”
“我走了。”叶文洁轻声说,转身离去。
白沐霖看着她那纤细的身影在月光下消失,然后,他抬头遥望文洁刚才看过的林海,看到远方的雷达峰上,巨大的天线又缓缓立起,闪着金属的冷光。


三个星期后的一天中午,叶文洁被从伐木场紧急召回连部。一走进办公室,她就发现气氛不对,连长和指导员都在,还有一个表情冷峻的陌生人,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旁边两件东西显然是从公文包中拿出来的,那是一个信封和一本书,信封是拆开的,书就是那本她看过的《SILENT SPRING》。


这个年代的人对自己的政治处境都有一种特殊的敏感,而这种敏感在叶文洁身上更强烈一些,她顿时感到周围的世界像一个口袋般收紧,一切都向她挤压过来。


“叶文洁,这是师政治部来调查的张主任,”指导员指指陌生人说,


“希望你配合,要讲实话。”
“这封信是你写的吗?”张主任问,同时从信封中抽出信来。叶文洁伸手去拿,但张主任没给她,仍把信拿在自己手中,一页一页翻给她看,终于翻到了她想看的最后一页,落款上没有姓名,只写着“革命群众”四个字。


“不,不是我写的。”文洁惊恐地摇摇头。
“可这是你的笔迹。”
“是,可我是帮别人抄的。”
“帮谁?”平时在连队遇到什么事,叶文洁很少为自己申辩,所有的亏都默默地吃了,所有的委屈都默默地承受,更不用说牵连别人了。但这次不同,她很清楚这意味着什
么。
“是帮那位上星期到连队来采访的《大生产报》记者抄的,他叫……”


“叶文洁!”张主任的眼睛像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她,


“我警告你,诬陷别人会使你的问题更加严重。我们已经从白沐霖同志那里调查清楚了,他只是受你之托把信带到呼和浩特发出去,并不知道信的内容。”


“他……是这么说的?!”文洁眼前一黑。
张主任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拿起了那本书,
“你写这封信,一定是受到了它的启发。”他把书对着连长和指导员展示了一下,“这本书叫《寂静的春天》,1962年在美国出版,在资本主义世界影响很大。”他接着从公文包中拿出了另一本书,封面是白皮黑字,“这是这本书的中译本,是有关部门以内参形式下发的,供批判用。现在,上级对这本书已经做出了明确的定性:这是一部反动的大毒草。该书从唯心史观出发,宣扬末世论,借环境问题之名,为资本主义世界最后的腐朽没落寻找托辞,其实质是十分反动的。”


“可这本书……也不是我的。”文洁无力地说。
“白沐霖同志是上级指定的本书译者之一,他携带这本书是完全合法的,当然,他也负有保管责任,不该让你趁他在劳动中不备时偷拿去看——现在,你从这本书中找到了向社会主义进攻的思想武器。”
叶文洁沉默了,她知道自己已经掉到陷阱的底部,任何挣扎都是徒劳的。


与后来人们熟知的一些历史记载相反,白沐霖当初并非有意陷害叶文洁,他写给中央的那封信也可能是出于真诚的责任心。那时怀着各种目的直接给中央写信的人很多,大多数信件石沉大海,也有少数人因此一夜之间飞黄腾达或面临灭顶之灾。当时的政治神经是极其错综复杂的,作为记者,白沐霖自以为了解这神经系统的走向和敏感之处,但他过分自信了,他这封信触动了他以前不知道的雷区。得知消息后,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决定牺牲叶文洁,保护自己。
半个世纪后,历史学家们一致认为,l969年的这一事件是以后人类历史的一个转折点。
白沐霖无意之中成为一个标志性的关键历史人物,但他自己没有机会知道这点,历史学家们失望地记载了他平淡的余生。白沐霖在《大生产报》一直工作到1975年,那时内蒙古建设兵团撤销,他调到一个东北城市的科协工作至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然后出国到加拿大,在渥太华一所华语学校任教师至l991年,患肺癌去世。余生中他没对任何人提起过叶文洁的事,是否感到过自责和忏悔也不得而知。


“小叶啊,连里对你可是仁至义尽了。〃连长喷出一口辣烈的莫合烟,看着地面说,“你出身和家庭背景都不好,可我们没把你当外人。针对你脱离群众、不积极要求进步的倾向,我和指导员都多次找你谈过,想帮助你。谁想到,你竟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
“我早就看出来,她对‘文化大革命’的抵触情绪是根深蒂固的。”指导员接着说。
“下午,派两个人,把她和这些罪证一起送到师部去。”张主任面无表情地说。
同室的三名女犯相继被提走,监室里只剩叶文洁一个人了。墙角的那一小堆煤用完了也没人来加,炉子很快灭了,监室里冷了下来,叶文洁不得不将被子裹在身上。


天黑前来了两个人,其中一名是年长些的女干部,随行的那人介绍说她是中级法院军管会的军代表(注:在“文革”的那一阶段,大部分中高级公检法机构处于军管状态,军代表对司法拥有最终决定权。)。
“程丽华。”女干部自我介绍说,她四十多岁,身穿军大衣,戴着一副宽边眼镜,脸上
线条柔和,看得出年轻时一定很漂亮,说话时面带微笑,让人感到平易近人。叶文洁清楚,这样级别的人来到监室见一个待审的犯人,很不寻常。她谨慎地对程丽华点点头,起身在狭窄的床铺上给她让出坐的地方。
“这么冷,炉子呢?”程丽华不满地看了站在门口的看守所所长一眼,又转向文洁,

“嗯,年轻,你比我想的还年轻。”说完坐在床上,离文洁很近,低头翻起公文包来,嘴里还像老大妈似的嘟囔着,“小叶你糊涂啊,年轻人都这样,书越读得多越糊涂了,你呀你呀……”她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把那一小打文件抱在胸前,抬头看着叶文洁,目光中充满了慈爱,
“不过,年轻人嘛,谁没犯过错误?我就犯过,那时我在四野的文工团,苏联歌曲唱得好,一次政治学习会上,我说我们应该并人苏联,成为苏维埃社会主义联盟的一个新共和国,这样国际共产主义的力量就更强大了……幼稚啊,可谁没幼稚过呢?还是那句话,不要有思想负担,有错就认识就改,然后继续革命嘛。”

程丽华的一席话拉近了叶文洁与她的距离,但叶文洁在灾难中学会了谨慎,她不敢贸然接受这份奢侈的善意。程丽华把那叠文件放到叶文洁面前的床面上,递给她一枝笔,“来,先签了字,咱们再好好谈谈,解开你的思想疙瘩。”她的语气,仿佛在哄一个小孩儿吃奶。

叶文洁默默地看着那份文件,一动不动,没有去接笔。

程丽华宽容地笑笑,“你是可以相信我的,我以人格保证,这文件内容与你的案子无关,签字吧。”

站在一边的那名随行者说:“叶文洁,程代表是想帮你的,她这几天为你的事可没少操心。”
程丽华挥手制止他说下去。“能理解的,这孩子,唉,给吓坏了。现在一些人的政策水平实在太低,建设兵团的,还有你们法院的,方法简单,作风粗暴,像什么样子!好吧,小叶,来,看看文件,仔细看看吧。”
叶文洁拿起文件,在监室昏黄的灯光下翻看着。程代表没骗她,这份材料确实与她的案子无关,是关于她那已死去的父亲的。其中记载了父亲与一些人交往情况和谈话内容,文件的提供者是叶文洁的妹妹叶文雪。作为一名最激进的红卫兵,叶文雪积极主动地揭发父亲,写过大量的检举材料,其中的一些直接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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