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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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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毙我们。是拉我们去看毙别人。”他说。
  我瞪着他,我已经明白了但我并不相信。
  蛇屁股要睡不睡地干笑着,“毙谁呀?这年头毙个人还用得着兴师动众的?”
  我岔开话题:“……扯蛋。别听他的。”
  扯蛋不扯蛋阿译都说出他的答案:“死啦死啦。”
  “再扯一遍,还是个蛋。死啦死啦,早死啦。”我说。
  阿译坚持着说:“没死。我们想他想得太狠,太想了又见不着,就觉得他已经死啦。你们有没有过这样?等一个特别关心的人又迟迟的等不来,就觉得他已经出事了?”
  我竭力否定着这个可能,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满嘴跑蛋。谁想他啦?这里有谁关心他啦?因为有吃有穿有地方睡啦?”
  阿译反驳我:“那我说个你爱听的逻辑好吗?孟烦了,他还没死,恰好是因为他该死,因为他犯的事儿毙十次都够,这么够毙的人,不会让他悄没声息地就死,要公诸于世以正法纪的。”
  我愣了,并不是因为被抢白了,我愣了,是因为像其他人一样,被阿译说出的一种可能性给冲击了。
  不辣说:“要真是这样……该把狗肉带着的,让他们见最后一面。”
  “……你管狗干什么?人哪,人哪。”郝兽医叹气。
  我瞪着他们,他们叹着气,他们摇着头,那种沉痛是真实的,我们永远与窘境斗着咳嗽,很少有过这样的不加掩饰。
  克虏伯终于从一直的惊骇中缓过神,“原来是去看枪毙别人哪?那就好啦!”
  他还没及乐,就被丧门星和蛇屁股一边一个巴掌扣出两声惨叫。
  丧门星骂道:“好你个鬼!你是不认得他!”
  于是都沉默了,连迷龙也挤进我们中了,刚才我们晕晕欲睡地等死,现在我们神智清醒地等烂。
  在沉默中不辣做感慨:“我宁可他们要毙的是烦啦,不是死啦。”
  我瞟了他一眼,“谢谢。”
  不辣倒谦虚,“好说。”
  然后我们集体在同一的心事里沉默。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他们想着他,甚至都想到了狗肉的心情,嘴上不提,可他们天天想着他。
  毙我,他们会伤心,然后就过去啦。毙他,似乎什么东西就在我们的生命中死去啦——连我也是这么觉得,尽管我们一直认为他早已死啦,那种什么东西也早已死啦。
  这是我们从无缘来过的地方,尽管从在收容站被收编之后我们都知道我们隶属此师。它很像个军队的地方,怎么说呢,像是把一座飘逸于泼墨山水之间的草亭愣给改装成了架设马克沁重机枪的碉堡,强加的军事化也算军事化,我们的师部占据着古老的民宅,架着钢筋水泥的碉堡和沙袋的工事,几个担着锄头的乡民闲没事儿在学着空地上的兵列,踢着普鲁士式的正步出操,当然,这对他们是笑料,对队列里的丘八来说,踢歪了就是几个耳刮子的犒劳——这样一种怪异的存在,也类似于我们在千年无战事的禅达之存在。
  我们是孤立于这个又和谐又不和谐的世界之外的,我们被哄下了车,恹恹地在车边挤一堆站着,我们宁可吃汽车排出来的尾汽,尽管拿酒精当燃料烧出来的尾汽效果直逼日本人的催泪气,但我们似乎不扎成一堆就会陷入无穷尽的灾难。
  张立宪冲我们骂:“放出圈的猪都站得比你们整齐!让死老百姓看笑话!”
  我在人群里不阴不阳地说:“长官,死老百姓看你就够了。”
  那是,他长得玉树临风的,偏还要装作坚劲苍松,虞啸卿手下的人全跟虞啸卿学,把自己挺得枪杆子一样,白招了若干村姑的眼波,却连白眼也不回半个。他愣了,几个比我们还生得黑的村姑全笑了。
  何书光喝道:“谁说话?站出来!”
  站出来就有鬼了,我们一个个无辜之极地面面相觑着。张立宪何书光几个看来也有事儿忙,没跟我们较劲,留了几个兵看着我们,他们自个便往师部里扎。
  三年睡军床,母猪赛貂婵,不辣个不要脸的立刻开始对几个丑妞乱放电,惹得笑声一阵,但人家的脖子还真只跟着已经消失于师部的张立宪何书光诸人转。迷龙一屁股坐下,那一脸表情说三个字——“看不上。”
  郝兽医劝众人:“唉,也不怪人家长官说你们,自爱呀。”
  蛇屁股忙着陪不辣出丑作怪,百忙中还要回嘴:“长官长官,背后打枪。”
  一辆车从他们和他们撩拨的对象中驶过,放着黑烟,并且还就要在我们旁边停车。
  迷龙都被呛得跳了起来,咳着骂:“这车烧柴禾长大的?你装个烟囱啊!”
  烟把我们都呛毛了,想挪个地儿,看我们的人死心眼儿又不让。车裹在黑烟里,下车的人也在咳嗽。
  我们齐声大骂:“呛死个王八羔子!”“跟日本鬼子来了似的!奶奶!”
  一个声音说:“杂碎,记得这动作啥意思吗?”
  我们齐齐地愣着,看着黑烟散去,烟里一个人被四个人押着,向我们做出那个手势:把手拦在眼前,然后极轻蔑地挥开——你无法不注意到那双手上戴着的手铐。
  我们呆若木鸡地看着死啦死啦,他似乎毫无改变,又似乎变了很多,从南天门上穿下来的军装都没有换过,只是早被撕去了军衔。瘦了或是胖了无法形容我们的这种改变或者一成不变,你只是被他那样看着时仍然很生气并且很悲哀。
  “都他娘的没死,可都他娘的不长记性。”说完他便在四个人——李冰加上余治,再加上两个兵——荷枪实弹的押送下,向着师部扬长而去了。
  我们瞪着。很久,久到他像张立宪何书光一样在师部门里消失。
  “空这老大片地方……就是拿来枪毙他么?”蛇屁股说,然后开始拿袖子擤自己的脸,在做类似行为的还有不辣、丧门星等等好几个,他们开始哭泣。阿译脸色惨白,迷龙瞪着师部,郝老头儿低着头,我望着天上的云层发呆。
  刚才死啦死啦那个动作的意思是,孬孙,看见你们我宁可瞎了我的眼睛。
  哭了的是我们中间最不要脸的几个,恢复记忆的是我们全体,人恢复记忆时发现的第一件事是曾经失忆,我们发现从他被带走那时起我们便集体失忆,像猪一样在泥泞里打滚,在配给中沉沦,然后我们猛然醒来,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活见鬼了,我真的这么干过?
  而从尸山血海中冲杀出来的我们,现在灰头土脸地站在空地的角落,未染征尘的军装让我们看起来狼狈不堪,我们可怜巴巴地被过路的老乡取笑着,曾经杀人如麻的我们现在被区区几个小新丁用栓都没拉上的枪就给看住了。
  脑袋告诉我们:你真的这么干过,尽管必被湮没,但你曾以孤军截日寇于西岸,无炮灰之成仁,日军当早驻足江东,正计划攻陷昆明甚至重庆。
  心脏却开始空落。我们晚上又要睡不着了,做过那样的事,却还是这样活着。
  我们呆呆站在那,挠着痒痒,搔着头,有几个家伙红肿着眼睛,像群刚从泥巴里滚出来,并且还将滚回去的羔羊。
  何书光挎着他的手风琴坐在远处,他忙完了,他拉琴了,卖弄着风流与倜傥,引得禅达的女人都快要在他身边扎了堆了-我们呆呆地看着。
  张立宪匆匆跑出来,“卖什么俏啊!还让他们在这出洋相啊?”
  何书光说:“没地方放啊!”
  “禁闭室!”张立宪说完又回去了。
  何书光冲看我们的兵大叫:“——带进来啦!”
  看我们的兵问:“全部?”
  “整窝子!”
  于是我们便开始挪动我们的整窝子。
  
  第十一章
  
  对一群不怎么放心又不怎么放在心上的畜牲,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它们赶快进圈,所以我们的“进来”实际上是从在外边的空地上丢人现眼,改挪到师部院子里的某间屋里不那么丢人现眼。
  这里不宽,尤其当押我们进来的何书光和兵们关上门以后更是如此,因为又不宽敞又把门给锁了,我们挤在里边,它就尤其像个牢房。
  我们一直在沉默,甚至连看别人的兴致都没有,一直到迷龙打破沉默,“不是看枪毙么?咋就是换个牢房?”
  于是不辣冲着关上的门大叫:“我要看枪毙!”
  郝兽医急得不行,“嗳嗳!话没有这么说的,好像你想他死似的。”
  不辣辩解:“我想的是都是外乡人,死时候有人磕两响头,也叫送行——我要看枪毙!”
  蛇屁股没跟着叫,可闷了闷劲儿,冲着门就是咣的一大脚,这屋子显然少有人住,被他踢得灰土落我们一脚,然后外边有人在开锁。
  蛇屁股那也不知道算是警告还是吓唬,“往后让。开门准就是枪托……嗳,迷龙,你往前站。”
  迷龙也听出那是叫他背锅的意思来,翻了眼直瞪他,然后门开了,我们拿手肘护着脸面,但并没有枪托杵过来。
  门外站的是那个从我们过江后便一直在虞啸卿身边的家伙,那个一脸庸人相,五十如许的上校,但那脸庸人相现在对我们来说却近乎亲切的,因为虞啸卿其他的手下倒是一脸军人相,可看我们倒似在奇怪猪怎么套上了军装,而他看我们是在看人的,就这一点就叫我们如沐春风。
  张立宪和何书光在他身后,何书光的手风琴挎在别人肩上,他们现在倒像是怕他们的官长遭了我们的侵掠。
  那个上校安抚我们:“大家稍安勿燥,君子……唉,去他的君子,我就是说你们这么闹要把事情搞砸的。”他看了看我们这屋,“嗳,张营长,让你给他们找个地方休息,找的地方怎么连张椅子都欠奉?”
  张立宪瞪着我们,啪嚓一立正,“副师座,这是禁闭室!要换吗?”
  上校摆摆手,“算啦算啦,都是吃苦受难的弟兄,不讲这个啦。给他们找点儿吃的来。”他看着我们,“没吃吧?”
  我们自然也没人答腔。只阿译敬了个礼,“唐副师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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