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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团长我的团-第1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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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只剩下二三十岁人的冲动和疯狂,因为我们丧失了一个五十七岁人的沉稳和经验。我们失去了软弱,可并没变得坚强,我们发疯似的想念兽医式的软弱。
  死啦死啦把一发炮弹推进膛里,他现在做了装弹手:“打!”
  克虏伯猛拉闩,向着那个用冷炮造成这一切的炮位射击。
  弹壳铿锵地退出,落在地上的一堆几十个弹壳之间。死啦死啦把又一发炮弹推进炮膛之中。
  死啦死啦:“打!”
  克虏伯射击。一个专注,一个癫狂,两个被炮烟熏黑的活鬼。
  比祭旗坡猛烈几十倍的火力忽然着落在南天门上。克虏伯回头望着从横澜山上射来的弹道。
  克虏伯:“横澜山也开打啦!”
  死啦死啦没理,只是又推进一发炮弹:“打!”
  克虏伯射击。
  那个炮位终于被击中,囤积的炮弹在夜色中炸得如同礼花。
  我们在这样的爆炸声中迎来了黎明。
  我的团长帮着克虏伯亲手打了几十发炮弹,终于掀翻了那门九二步炮。黎明时日军终于偃旗息鼓,我和迷龙冒死下到了哨壁之底。我们从没试过用这样大阵仗去抢回一具尸体,但我们无法想象损失这具尸体。
  我和迷龙用绳子从峭壁上缝下,幽深地凉气从我们刚踏足地江岸滩涂浸了上来,我们在石砾和淙淙的流水之间寻找,枪声还在我们头上地山谷间零星的响着。
  后来我用一个嘶哑的嗓子向迷龙叫唤:“找着啦!”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那个俯卧在石砾上的老人,我抓住了他一只软塌塌地手,我不敢把他翻过来,我怕一旦看到他的脸我就会坍塌。迷龙看来和我有同样想法。他跪在郝兽医的脚边,手足无措地触摸着那具身体。
  迷龙:“怎么办?怎么办?”
  我们用绳子穿绕好郝老头儿的肋背,然后对峭壁之上放了三枪。
  上边的人开始拉拽,于是我们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面,我们不想看着一个已死的人软绵绵地立直,然后升起。但是老头的脚面蹭到了迷龙的脸,于是迷龙忍不住抬头看着,后来他拉了我一把。我摇头,他捅我——他要我一起看。
  于是我也仰了头看着。
  后来我们用绳子把兽医缒上去。他被绳子勒得张开了双臂,像个被折去翅膀的老天使。他逆着日光,和初升的太阳一起照射着仰望的我和迷龙。
  我们呆呆地看着郝兽医冉冉升起,和太阳成为一体。他像在飞翔,用郝兽医式的缓慢速度升入天际。
  迷龙:“……”
  他对着那个摇曳的身影跪了下来,然后哭了。我又好气又好笑又好哭,对着迷龙的屁股猛踢了一脚,然后我看着郝兽医,郝兽医低垂着头。在进入天堂之前悲伤而温和地看着我。
  我觉得三魂六魄一起飘逝,我呆了。
  我看着老头一点点升入阳光。升入阴暗如我永远无法到达的纯真之地——谁说他不是升天了呢?
  我又踢了迷龙一脚,于是迷龙的呜咽变成了嚎啕。
  于是我也哭了。
  我翻腾着这小洞里曾属于郝兽医的那个角落,每一件零碎都要让我犯一会愣:针线、破布头子、线团、瓶瓶罐罐、旧报纸、烟盒、一块块沤烂了的糖果、哈了的油,诸如此类的匪夷所思,我像是撞进了一个拣破烂为生的家中,但每当我想明白这件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用途时,便要再忍一会眼泪,每当我看见我觉得老头会想带走的东西,便把它挑拣出来。
  后来我看着一封信发愣,在郝兽医的破烂中,这封信算是较新的。所以我很轻易就从那些破纸头中间把它挑拣了出来。
  这信来自兽医之子的同僚,几月前他们所在部队公然投敌。兽医之子不从。被阵前枪决。死则死矣,连小胜都没得半个。
  我坐了下来,不辣从我身边经过。
  不辣:“烦啦,老头子有么子东西要带走的?”
  我忙把那信摞在我翻出来的几张旧照片下,有一个孩子的照片,有这个孩子长大了军装的照片,有郝兽医亡妻的照片,有郝兽医壮年时的照片,发黄了,相片上的人端着架子,像是画的,像是假的。
  我:“这些。这些要带走的。”
  不辣:“给我。”
  他拿了东西就走了,我坐在洞口,我掏了掏口袋,掏出张纸头,“自撰一良方,服之,卒”——我看了它一会儿,把它团了,塞进嘴里,吃掉。
  这是我开过最恶毒的玩笑,恶毒到我做梦都会被自己的恶毒吓醒。我现在知道郝兽医真是伤心死的,当他头抵在树上的时候就已经死去,“我真是伤心死的”,他这么说。死者在对活人说一件既成事实。
  是什么让我成了一条谈笑风生的毒蛇呢?什么时候?
  我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过我们的战壕,我想去见个人,见到他我也许就不用在惊诧和懊悔中如此无力。我撞到了迷龙,我握住了他的手,我深鞠了一个躬。
  我:“对不起,迷龙。”
  迷龙:“干啥玩意?”
  我继续往前晃着,不辣在壕沟的拐角偷看着照片,发着呆,我把他扳过来时他忙着擦眼睛。
  我:“不辣,一直对不住。”
  不辣:“哈?”
  我急切地想进入我所住的防炮洞,阿译正从那里边钻出来,我猛地握住他的手,阿译被吓了一跳,这样的亲近一定会让他有受伤害的联想。
  我:“对不起,阿译,我对不起你们每一个人。”
  阿译又吓了一跳,但是他比别人好点。他至少会注意到我的濒临崩溃,于是他勇敢地惊喜地也大声地:“怎么啦?孟烦了?我能帮你忙吗?”
  我甩开了反而被他握住的手,我终于找到我避风的巢穴,我一头扎进我的防炮洞——这也是死啦死啦的防炮洞。
  我看着死啦死啦的背影,他的背影在炮洞里坐成阴暗的一团。
  他的人很残破,于是他成了我们残破的希望。唯一能把我们拔出泥沼的人。我现在终于能确定了,他做的一切都是在救他自己,也救我们。
  我冲冲地过去,悲伤而疯狂,惊得狗肉抬了头警惕地瞄我一眼。
  那家伙用脊背对着我说说话了:“不要发神经。”
  我没法不发神经:“你想怎么打?怎么打?”
  他毫不惊讶地看我一眼,“你其实不想知道,断子绝孙的打法。对对面怎么阴损也不叫断子绝孙的,我说的是我们断子绝孙。”
  我:“我是不想知道你怎么打——我来告诉你,我看见死人。”
  死啦死啦:“说过啦。”
  我:“他们拿眼睛跟我说,我在心里听见。他们说,别过来。不要死。”
  死啦死啦:“知道啦,知道啦。你说过了。”
  我:“他们还说,打过来。别死,打过来。他们很骄傲。他们回不去。可把什么都还干净了,他们不亏不欠,都已经尽命而为——这我没跟你说,他们说打过来。”
  死啦死啦安静地看着我,叹了口气。
  我:“还了这笔债吧,照你说的做。我憋屈够了。这笔债赖不掉了,没什么该做不该做的。我们在这了,看见了,在它中间活着,它找上我们了。”
  死啦死啦:“……终归虚妄。”
  我:“什么虚妄?鬼神之说我说的是我的弟兄啊。去他的鬼神。我说的是我的同袍。与子同袍,岂曰无衣。”
  死啦死啦:“你现在出去。抬头。找块云,你觉得它像极了你在禅达的相好。过会你再看。就觉得它像你吃的那碗稀豆粉。是你终归虚妄,你没定性,没准绳,并不是日本人搞得你没站脚地方,你没数,可我要想的是这整团人到底往哪里去,你是不是看见了死人跟我怎么做没相干。”
  我噎住了,堵住了,被悲伤也被气恼和绝望,诸如此类的话他不是没跟我说过,但不是说在郝兽医死了之后。他窝在那里,看来我如果愿意可以给他一下,只是什么也改变不了。
  防炮洞口的人影晃动,不是一个,而是一群。我回头,先看见虞啸卿,他仍拉着他的刀,然后是唐基,他仍然是一副什么信息也不给你的和气生财脸,他们身后跟着他们的那帮年少轻狂的精锐们,今天他们看起来不那么轻狂了,因为都瘸着,尤以张立宪同学瘸得厉害,看来师座的军棍打得落料十足——但是他们看着我们的眼神并无怨恨,那是虞师座要打的,所以他们认命。
  我捅了捅死啦死啦,让他站起来,然后虞啸卿已经到了面前。他收拾过自己,不像上回那么憔悴,和我有点像我是病态的疯狂,他是病态的狂热。
  虞啸卿:“又给你团送来车弹药。我把自己也捎过来。”
  死啦死啦:“谢师座……”
  虞啸卿在他三个字还没落音时就又一次直挺挺跪下,咚地一声,我想他膝盖上撞青掉地都是同一个地方。
  虞啸卿:“你告诉我怎么打。”
  寂静,沉默,他的手下们泥雕木塑地站着,静得能听见狗肉的鼻息声,它老实不客气地凑过去,把虞啸卿从头到脚闻了一个遍一虞啸卿仍然没有表情,而张立宪们脸上终于露出了怒意。
  死啦死啦:“……我的军医死啦,我得去把他埋了。”
  虞啸卿:“什么时候回来?”
  死啦死啦:“……也许不回来。”
  于是我跟随着我的团长出去,虞啸卿纹丝不动地在那里跪着空气,他的手下们环护着他,瞪着空气。
  我们在郝兽医做医疗站的草棚里整理郝兽医的尸体,我们把他放在床上,邻床的伤员痴呆地看着他,而一幅发灰的蚊帐是我们在祭旗坡能找到的最接近于白色的东西,我们用它把郝兽医包裹了,连同他的旱烟袋,和不辣拿着的那些零碎一起裹进去。
  迷龙在豆饼的帮助下在棚外做一副薄皮棺材,这真是做给死人的,而不是做给他的未来,所以迷龙看起来悲伤得有气无力。
  有时我们会看看棚子外边,死啦死啦在遛他的狗,或者说他心不在焉地跟着狗肉,被遛。
  在这里的人都问心有愧,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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