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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9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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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向尊前先起寿”等语,是象三本为祝寿至虞山,又不待牧斋生日复先返棹,其故殊不可解,岂河东君不愿此不速之客来预寿筵耶?俟考。
又检一笑堂诗集叁“寿座师钱牧斋先生”云:
一代龙门日月悬,晏居人望似神仙。道同禹稷殊行止,文与欧苏作后先。夜雨溪堂收散帙,秋风山馆听调弦。不知谁为苍生计,须与先生惜盛年。
寅恪案:此诗第陸句殆与河东君有关。第柒捌两句之辞旨似在崇祯十四年河东君适牧斋以后、十七年明北都未破以前所赋。象三诗储存上分体而不依时,故“天留硕果岂无为”一律虽排列于此首之前,其实作成时间乃在此首之后也。
同书同卷“索歌”云:
帘幙春阴书不开,排愁须仗曲生才。烦君为拨三弦子,一曲蒲东进一杯。
寅恪案:“蒲东”一辞疑用元微之莺莺传“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之语,与“听白氏女郞曲”诗“博陵自是伤情调”之“博陵”同一出处,盖以河东君比双文也。又“索歌”之“索”殆与乐府诗集柒玖丁六娘“十索”四首及无名氏同题二首有关。唯此则男向女索,而所索为歌耳。由是推之,此女必能歌者。河东君善歌,见第叁章论戊寅草中“西河柳”节,茲不更赘。
同书同卷“白辛夷”(自注“玉兰。”)云:
玉羽霜翎海鹤来,满庭璀燦雪争开。琼花未必能胜此,定有瑶姬下月台。
寅恪案:此首或有为河东君而作之可能。玩末句“定有”二字,恐非偶然咏花之诗,实指河东君肌肤洁白而言。见后论牧斋“冬日同如是泛舟有赠”诗及“玉蕊轩记”等,茲暂不详及。元微之有句云:“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见才调集伍“离思”六首之六。)象三赋诗殆有此感耶?至若白乐天长恨歌“梨花一枝春帯雨”句(见白氏文集壹贰)虽为五十年后小臣外吏评泊杨妃之语,自不可与普救唐昌之才子词人亲睹仙姿者同科并论,但玉环源出河中观王雄之支派,河中为中亚胡族居留地,(可参拙著元白诗笺证稿第贰章“琵琶引”论琵琶女,第肆章“艳诗及悼亡诗”论莺莺,并校记中所补论诸条。)故香山所言未必全出于想象虚构也。
同书同卷“柳絮”云:
红袖乌丝事渺茫,小园寥落叹韶光。无端帘幙风吹絮,又惹闲愁到草堂。
寅恪案:此首疑为河东君而作。第叁句恐是兼用刘梦得“春尽絮飞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之句及世说新语言语类“谢太傅寒雪日内集”条“兄女(道蕴)曰:未若柳絮因风起”之典。但第壹句有“红袖乌丝”之语,则综合第壹第叁两句之意,当是象三见河东君诗词之类,因而有感,此乃牧斋“戏题美人手迹”之反面作品。盖谢诗乃杜兰香已去,而钱诗则蕚绿华将来,故哀乐之情迥异也。
同书同卷“西泠桥”云:
堤花零落旧山青,楚雨巫云付杳冥。二十年来成一梦,春风吹泪过西泠。
寅恪案:象三此诗虽不能确定为何年所作,但有“二十年来”之语,则其作成时间必甚晚,可以无疑。至“楚雨巫云”之典,自指河东君而言,又不待论。由此推之,谢氏迟暮之年犹不能忘情如此,真可谓至死不悟者矣。若更取塞翁此诗与没口居士“蒲团历历前尘事,好梦何曾逐水流”之句(见有学集壹叁“病榻消寒杂咏”第叁肆首)互相印证,则知师弟二人虽梦之好恶不同,而皆于垂死之年具有“寻梦”之作,吾人今日读之不禁为之废书三叹也。
今据上引一笑堂诗集诸题观之,有为河东君而作之嫌疑者竟若是之多,殊觉可诧。细思之,亦无足异。象三于此颇与程孟阳相似,殆由眷恋旧情不忍割弃之故。夫程谢乃害单相思病者,其诗集之保留此类作品,可怜,可恨,可笑,固无待言。至若陈卧子之编刻本身诸集,多存关涉河东君之诗词,则与朱竹垞不删“风怀诗”之事,皆属双相思病之范围,自不可与程谢同日而语。噫!象三气量褊狭,手段阴狠,复挟多金欲娶河东君而不遂其愿。傥后来河东君所适之人非牧斋者,则其人当不免为象三所伤害。由今观之,柳钱之因缘其促成之人,在正面为汪然明,在反面为谢象三,岂不奇哉?苟明乎此,当日河东君择婿之艰,处境之苦,更可想见矣。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四)

 
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贰伍通云:
率尔出关,奄焉逾月。先生以无累之神,应触热之客,清淳之語,良非虚饰,而弟影杯弥固,风檄鲜功,乃至服饵清英,泳游宗极,只溢滞淫靡,间恬遏地,(寅恪案:“溢”疑当作“益”。“淫靡”二字连文,当断句。“间”上疑脱一“云”字,或“此”字。“云间”或“此间”,指松江也。另一本“间”作“闻”,恐非。盖河东君与卧子关戏密切,若作“闻”字,则未免疏远矣。似不如仍作“间”字上有脱文为较妥。俟考。“恬遏地”三字连文,解释见下。)有观机曹子,切劘以文。其人邺下逸才,江左罕俪,兼之叔宝神清之誉,彥辅理遣之谈。观涛之望,斯则一耳。承谕出处,备见剀切,特道广性峻,所志各偏。久以此事推纤郞,行自愧也。即某与云云,亦弟简雁门,而右逢掖。谐尚使然,先生何尤之深、言之数欤?至若某口语,斯又鄙流之恒,无足异者。董生何似,居然双成耶?栖隐之暇,乐闻胜流。顾嵇公嫩甚,无意一识南金。奈何!柴车过禾,旦夕迟之。伏枕荒谬,殊无铨次。
寅恪案:河东君此札为尺牍三十一通中最可研究而富有趣味者,惜有讹误之处,明刻本已然,无可依据校补,兼以用典之故,其辞旨更不易晓。然此通实为河东君身世之转捩点,故此不可不稍诠释引申之,借以说明钱柳因缘殊非偶然,必有导致之条件为其先驱。
札末云“柴车过禾,旦夕迟之。伏枕荒谬,殊无铨次”,乃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春间以与谢三宾绝交,遂致发病,因离杭州,抵嘉兴后留居养疴。然明得知此情况欲往慰问劝说,先以书告之。河东君即复此札以答谢其意,且自述己身微旨所在也。
至河东君此次在禾养疴之处,颇疑即吴来之昌时之勺园。第叁章率河东君戊寅草“初秋”七律八首中第肆第伍两首及陈卧子平露堂集“初秋”七律八首中第陸首,皆涉及吴来之,盖河东君至迟已于崇祯八年乙亥秋间在松江陈卧子处得识吴氏。又本章及第伍章有关惠香勺园临顿里及卞玉京诸条,皆直接或间接可证明河东君此次在嘉兴养疴之处,吴氏之勺园乃最可能之地。读者若取两章诸条参互观之,则知所揣测者,即不中亦不远也。
此札所用典故之易解者,止举其出处,不更引原文,以免繁赘,如“影杯弥固”见晋书肆叁乐广传;“风檄鲜功”见三国志魏志陸袁绍传裴注引魏氏春秋、同书贰壹王粲传附陈琳传裴注引典略、后汉书列传陸肆上袁绍传及文选肆肆陈孔璋“为袁绍檄豫州”等;“叔宝神清之誉”见晋书叁陸卫介传刘惔论介语,“彥辅理遣之谈”亦见同书同传,但卫介传以此属之叔宝,而非其妻父乐广也;“观涛”见文选叁肆枚叔“七发”;“简雁门而右逢掖”见后汉书列传叁玖王符传;“董生何似,居然双成耶”见汉武内传,即所谓“(王母)又命侍女董双成吹云和之笙”者;“嵇公嫩甚”见文选肆叁嵇叔夜“与山巨源绝交书”;“无意一识南金”见晋书陸捌薛兼传。
综合推测,然明原书之内容约有三端:一,“某与云云”者之“某”当即象三,亦即“雁门”,盖河东君自谓其天性忽略贵势而推崇儒素,如皇甫嵩之所为者,然明不可以此责之也。二,“至若某口语”之“某”当亦指象三,尺牍第贰玖通云“某公作用,亦大异赌墅风流矣”之“某公”乃用晋书柒玖谢安传,自是指象三,河东君以此骂三宾为谢氏不肖子孙也。盖象三因河东君与之绝交,遂大肆诽谤,散播谣言,然明举以告河东君。“风檄鲜功”之“檄”,即象三之蜚语。尺牍第贰柒通末所云“余扼腕之事,病极,不能多述”所谓“扼腕之事”,或亦与象三有关也。三,“董生何似,居然双成耶?”此乃受人委托之董姓,转请然明为之介绍于河东君,但河东君不愿与之相见。河东君既不以某公为然,因亦鄙笑其所遣之董姓,而比之于王母之侍女,为其主人吹嘘服役也。“观涛之望,斯则一耳”之语有两义:一指癒疾之意,一指至杭州之意。盖杭州亦观涛之地也。(可参尺牍第贰肆通所论。)河东君此札下文所言,乃表示不愿至杭州与谢象三复交之旨,谓心中之理想实是陈卧子,此则元微之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者。因已有“观机曹子”在,不必更见他人,谅然明亦必解悟其故矣。
茲成为问题者,即此“观机曹子”究谁指乎?绎“恬遏地”一辞,乃王谢地冑之义。王恬谢遏皆是王谢门中之佳子弟,且为东晋当日之胜流也。(见晋书陸伍王导传附子恬传,又世说新语贤媛类“王凝之谢夫人既往王氏”条及刘孝标柱,晋书玫陸王凝之妻谢氏传并世说新语贤媛类“王江州夫人语谢遏及“谢遏绝重其姊妥善”条等。)“观机曹子”之“子”,其义同于世说“王凝之谢夫人既往王氏”条所谓“王郞逸少之子”及晋书王凝之妻谢氏传所谓“王郞逸少子”之“子”,乃儿子之义。盖河东君自比于有“林下风”之谢道蕴,故取“观机曹子”之辞以目其意中人。河东君既不论社会阶级之高下而自比于谢道蕴,则卧子家世虽非王谢门第,然犹是科第簪缨之族,“似人必于其伦”之义固稍有未合,但为行文用典之便利亦可灵活运用,不必过于拘执也。“观政某曹”乃分部郞官之称,盖明之六部即古之诸曹,当时通目兵部为枢部,依据此称,遍检与河东君最有关系之胜流,若宋辕文李存我并李舒章诸名士之父皆未尝任兵部之职,惟陈卧子之父所闻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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