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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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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重赀购圆圆,载之以北,纳于椒庭。一日侍后侧,上见之,问所从来。后对左右供御,鲜同里顺意者。茲女吴人,且娴昆伎,令侍栉舆耳。上制于田妃,复念国事,不甚顾。遂命遣还。故圆圆仍入周邸。
吴诗集览柒上“圆圆曲”后附马孝升之言曰:
嘉定伯已将圆圆进。未及召见,旋因出永弄宫人,贵妃遂窜名籍中,出付妃父田弘遇家,而吴〔三桂〕于田席上见之也。
寅恪案:冒襄于崇祯十五年壬午二月在常州得其父起宗量移之耗,始赴苏州,慰答陈圆圆。及抵吴门,则圆圆已于十日前为外戚门下客以势逼去。又辟疆于前一年,即崇祯十四年辛巳八月十五日在杭州得闻外戚豪家掠去赝鼎之陈圆圆。此两点甚可注意,盖取牧斋“献岁书怀”二首之二第柒捌两句“传语雕笼好鹦鹉,莫随啁哳羨群飞”,及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列于“催妆词”四首后“燕誉堂秋夕”七律前之“田国戚奉诏进香岱岳。渡南海,谒普陀。还朝,索诗为赠”一首,参合时日地域人事三者考之,始知其间实有未发之覆也。
牧斋赠田弘遇诗云:
戚臣衔命报禖祥,玉节金函出尚方。天子竹宫亲望拜,贵妃椒室自焚香。鲸波偃作慈云色,蝗气销为瑞日光。岱岳山呼那得并,海潮音里祝吾皇。
国榷玖捌云:
壬午崇祯十五年七月己巳朔癸未皇贵妃田氏薨,辍朝三日。(寅恪案:癸未为十五日,但王誉昌崇祯宫词“粉瘦朱愁卧绮栊”一首吴理注云:“七月十六日妃嘱托外家兄弟,而殁。”差误一日,恐因吴理依据妃薨后次日发表之文告所致耶?)妃父田弘遇,尝任千总,妻吴氏,倡也。养妃为女,能书,最机警。居承乾宫。丁丑旱,上斋宿武英殿半月,俄欲还宫,妃遣人辞曰:政妾诞日,不宜还也。(参崇祯宫词下“桑林终日望云霓”一首注。)庚辰辛巳间,太监曹化淳买江南歌姬数人,甚得嬖,累月不见妃。妃疏谏,上曰:数月不见卿,学闻大进。歌舞一事,祖宗朝皆有之,非自朕始也。(寅恪案:孺木此节所记,可参影梅庵忆语中所述崇祯十四年中秋在杭州得闻假陈圆圆被劫北行事,及觚剩“圆圆传”载周后对崇祯帝之谓圆圆吴人,且娴昆伎节,并崇祯宫词“宵旰殷忧且暂开”一首注等。)及薨,上悼恤有加。
牧斋赠田弘遇诗乃敷衍酬应之作,在初学集中实居下品,可不录存,但吾人今日转借此诗得以判决当时一重公案,亦殊不恶。依“禖祥”及“贵妃”之语,知弘遇此虽称进香岱岳,然实兼为其女田贵妃往普陀礼拜观音,祈求子息繁衍,并祷疾病痊愈。世传普陀为观音居处,由来已久,茲不必深考。检图书集成历象汇编岁功典伍肆夏季部汇考江南志“吴县”条:“六月十九日为观音成道,进香榰硎。”故弘遇于崇祯十四年六月十九日进香完毕后由普陀还京复命,其向牧斋索诗之时当在七月间,因此诗列于六月七日即钱柳茸城结缡诗之后,已过七夕不久所赋之“燕誉堂秋夕诗”之前故也。今此可笑可厌之诗其作成时间既可约略推定,则发生一疑问,即牧斋是时热中进取,交结戚畹,似无足怪,但弘遇为武人,应不解牧斋文章之佳妙,何以忽向之求诗?殆借此风雅之举,因便与牧斋有所商询。
列朝诗集闰肆杨宛小传云:
杨宛字宛叔,金陵名妓也,能诗有丽句,善草书。归苕上茅止生。止生重其才,以殊礼遇之。宛多外遇,心叛止生。止生以豪杰自命,知之而弗禁也。(寅恪案:此点与牧斋之待河东君者相同。岂牧斋亦自命为豪杰耶?一笑!又止生之目宛叔为“内子”,与牧斋亦相同。见下引朱竹垞所记。)止生殁,国戚田弘遇奉诏进香普陀,还京,道白门,谋取宛而纂其赀。宛欲背茅氏他适,以为国戚可假道也,尽槖装奔焉。戚以老婢子畜之,俾教其幼女。戚死,复谋奔刘东平。(寅恪案:“刘东平”指刘泽清。)将行,而城陷,乃为丐妇装,间行还金陵,盗杀之于野。宛与草衣道人为女兄弟,道人屡规切之,宛不能从。道人皎洁如青莲花,亭亭出尘,而宛叔终坠落淤泥,为人所姗笑。不亦伤乎?(寅恪案:此条下所选宛叔诗有“即事二首寄修微”一题。同书同卷所选草衣道人王微诗有“近秋怀宛叔”、“冬夜怀宛叔”、“怀宛叔”、“过宛叔梦阁”、“梦宛叔”等题,可证牧斋“宛与道人为女兄弟,道人屡规切之”之语为不虚矣。)
明诗综玖捌杨宛小传下附〔静志居〕诗话略云:
〔茅〕止生得宛叔,深赏其诗,序必称内子。既以谴荷戈,则自诩有诗人以为戍妇。兼有句云:家传傲骨为迂叟,帝赍词人作细君。可云爱惜之至。其行楷特工,能于瘦硬中逞姿媚,洵逸品也。
列朝诗集闰肆“草衣道人王微”小传略云:
微字修微,广陵人,七岁失父,流落北里。长而才情殊众,扁舟载书往来吴会间。所与游皆胜流名士。已而忽有警悟,皈心禅悦。布袍竹杖,游历江楚。归而造生圹于武林,自号草衣道人,有终焉之志。偶过吴门为俗子所奸,乃归于华亭颍川君。(寅恪案:“颍川君”指许誉卿。)颍川在谏垣,当政乱国危之日,多所建白,抗节罢免,修微有助焉。乱后,相依兵刃间,间关播迁,誓死相殉。居三载而卒。颍川君哭之恸。君子曰:修微青莲亭亭,自拔淤泥,昆冈白璧,不罹劫火,斯可谓全归,幸也。修微樾馆颍数卷,自为叙曰:生非丈夫,不能扫除天下,犹事一室,参诵之余,一言一咏,或散怀花雨,或笺志山水,喟然而兴,寄意而止,妄谓世间春之在草,秋之在叶,点缀生成,无非颍也。颍如是可言乎?不可言乎?
明诗综玖捌王微小传云:
微字修微,扬州妓。皈心禅悦,自号草衣道人。初归归安茅元仪,晚归华亭许誉卿,皆不终。
张岱石匮书后集戚畹世家门“田弘遇”条云:
田弘遇广陵人,毅宗田贵妃兄也,(寅恪案:张氏作“兄”而不作“父”,恐是传闻之误。)封都督。妃有宠,弘遇窍弄威权,京城侧目。南海进香,携帯千人,东南骚动。闻有殊色,不论娼妓,必百计致之,遣礼下聘必以蠎玉珠冠,饮以姬侍。入门三四日即贬入媵婢,鞭笞交下。进香复命,歌儿舞女数百人礼币方物载满数百余艘。路中凡遇货船客载,卤掠一空。地方有司不敢诘问。崇祯十五年田妃死,宠遇稍衰。又以弱妹送入宫闱,以备行幸。甲申国变,不知所终。
枣林杂俎和集丛赘“田弘遇”条云:
弘遇挟势黩横,朝贵造请,权出嘉定周氏上。辛巳来江南,过金陵,收子女异亡算。故太学吴兴茅元仪妾杨宛,本吴娼也,善琴书,弘遇至茅氏,求出见,即胁以归。壬午道临清,几陷敌,潜免。八月贵妃薨,稍敛戢。明年奏进其少女,年十四,有殊色,从杨宛学琴,曲不再授。先帝纳之,数日不朝。
王士祯池北偶谈壹壹“张文峙”条(参金匮山房本有学集叁贰“明士张君文峙墓志铭”)云:
张可仕字文寺,更字文峙,字紫澱。楚人,家金陵。能诗,与归安茅元仪善。茅死,有姬杨宛,以才色称。戚畹田弘遇欲得之,以千金寿文寺,求喻意。文寺绝弗与通。
据此,田弘遇实于崇祯十四年辛巳秋间由普陀进香复命过南京时取杨宛叔以归。弘遇之待宛叔,可与张陶庵所记相印证也。揆以钱茅交谊之笃挚,牧斋必不至如郦况之卖交,而为张紫澱之所不为者。但受之当时号称风流教主,尤在与河东君发生关系之后,韵事佳话流传远近,弘遇固非文士,若无专家顾问则无以品题才艺之名姝,牧斋之被田弘遇访问或即在此际。盖此际宫中周后袁妃皆与田妃竞宠,田以解音乐,工书画,容色之外,加以艺能,非周袁所可及。此点姑不广引,即观吴骏公永和宫词(见梅村家藏稿叁)云“雅步纤腰初召入,钿合金钗定情日。丰容盛貎固无双,蹴踘弹棋复第一”、“杨柳风微春试马,梧桐露冷暮吹箫”,及王誉昌著吴理注崇祯宫词有关田妃诸条,可以证知。惟是时田妃已久病,其父自应求一色艺兼备之替人以永久维持其家族之恩宠。弘遇当时或者询求牧斋以江左名姝中孰为最合条件者,恐田先举宛叔询钱,非由牧斋之推荐也。
又据冒辟疆于崇祯十四年中秋日在杭州得闻假陈圆圆被劫一事言之,则田弘遇此次名为往南海普陀进香,实则在江南采进佳丽,亦可称天宝中之花鸟使。更由是推论,田弘遇本人于崇祯十四年自身在江南访求佳丽外,次年亦可遣其门客代任此事。田弘遇既有此种举动,周后之父周奎亦应有类似行为。钮玉樵所记谓崇祯十五年春陈畹芬之被劫出于周奎,与陈其年陆次云所言田弘遇十五年春使人夺取圆圆北行者,有所不同。马孝升作调停之说,谓周氏先夺畹芬,后又归田氏,月所实于田邸遇见畹芬也。(寅恪昔年尝见三桂叛清时招诱湖南清将手札,署名下钤一章,其文为“月所”二字。初视之,颇不能解,后始悟“所”字本义为“代木声”。见说文解字斤部。旧说谓月中斫桂者为吴刚。见酉阳杂俎天咫类。故三桂之称“月所”与其姓名相关应。吴氏之以“月所”为称,不知始于何时,若早有之,则可谓后来杀明永历帝即桂王之预兆。若桂王被害以后更用此章,是以“斫桂”自许,狠毒无耻,莫以复加,当亦洪亨九之所不为者也。清史稿肆捌拾吴三桂传云:“字长伯。”“月所”之称,世所罕知,因附记于此,以供参考。)其说自亦可通。鄙意此重公案个性之真实,即崇祯十五年春在苏州劫陈圆圆者为周奎抑或田弘遇之门客,虽难考定,然通性之真实,即当日外戚于崇祯十四五年间俱在江南访求佳丽,强夺豪取,而吴会之名姝罹此浩劫者应不止宛叔畹芬一二人而已。然则牧斋“传语雕笼好鹦鹉,莫随啁哳羡群飞”之语,盖有不胜感幸之意存于其间,今日读此诗之人能通解其旨意者恐不多矣。
复检龚鼎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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