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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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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论诗题已竟,茲续论此四律于下。
其一略云:
青镜霜毛叹白纷,东华尘土懒知闻。绝交莫笑嵇康懒,即是先生誓墓文。
寅恪案:此首乃谢绝中朝寑阁启事之总述。“绝交莫笑嵇康懒,即是先生誓墓文”乃指初学集捌拾“寄长安诸公书”。此书题下署“癸未四月”,可知牧斋当时手交此书与懋明帯至北京者。揆之牧斋此时热中之心理,言不由衷,竟至是耶?
其二略云:
三眠柳解榰憔悴,九锡花能破寂寥。信是子公多气力,帝城无梦莫相招。
寅恪案:关于此首所用典故,钱遵王注中已详者,不须多赘。惟有可注意者,即“三眠柳”、“九锡花”两句,此联实指河东君而言。遵王虽引陶穀清异录中罗虬九锡文以释下句,但于上句则不著一语,因“柳”字太明显,故避去不注耳。第柒第捌两句,自是用汉书陸陸陈万年传附子咸传中所云:“王音辅政,信用陈汤。咸数赂遗汤,予书曰:即蒙子公力,得入帝城,死不恨。”(颜师古注曰:子公汤之字。)遵王注已言之矣。但牧斋杜工部集笺注壹伍“秋兴”八首之四“闻道长安似弈棋”一律笺云:“曰平居有所思,殆欲以沧江遗老,奋袖屈指,覆定百年举棋之局,非徒悲伤晼晚,如昔人愿得入帝城而已。”检牧翁读杜寄庐小笺及读杜二笺,俱无此语。据季振宜“钱蒙叟杜工部集笺注序”云:“一日(遵王)指杜诗数帙,泣谓予日:此我牧翁笺注杜诗也。年四五十,即随笔记录,极年八十,书始成。”夫牧斋之读杜诗,年四五十即随笔记录,则崇祯七年九月以前读杜笺中既未用汉书陈咸之成语,可知季氏所刻蒙叟笺注中所用陈咸之言乃牧斋于崇祯七年秋后加入者。初学集捌拾“(崇祯十六年癸未)复阳羡相公书”云:“两年频奉翰教,裁候阙然,屏废日久。生平耻为陈子康。愿蒙子公力,得入帝城。此阁下之所知也。”据此,岂加入之时即崇祯十六年癸未作此书及赋“吉水公总宪诣榷”诗之际耶?若此揣测不误,未免以退为进,明言不欲“入帝城”,而实甚愿“蒙子公力”也。措辞固甚妙,用心则殊可笑矣。
其三略云:
仕路揶揄诚有鬼,相门洒扫岂无人。云皴北岭山如黛,月浸西湖水似银。东阁故人金谷友,肯将心迹信沉沦。
寅恪案:此首之旨与第贰首相同,皆言不欲入帝城之意。所不同之点,前者之辞以保有“榰憔悴”、“破寂寥”之河东君为言,而后者则以管领“北岭”、“西湖”之拂水山庄为说耳。刘本沛虞书“虞山”条云:“虞山即吴之乌目山也,在县治西北一里。”及“尚湖”条云:“尚湖即今西湖,在县治西南四里。”又光绪修常昭合志稿叁水道门“尚湖”条云:“尚湖在常熟县西南四里,长十五里,广九里,亦曰西湖。卢镇琴川志:旧经曰,上湖昔人以虞山横列于北,亦称照山湖,而相沿多称尚湖。”牧斋之拂水山庄实据虞山尚湖之胜境。周玉绳亦尝亲至其地。前论“(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六时已言及之。此癸未元日诗第陸首第贰句自注云:“阳羡公语所知曰,虞山正堪领袖山林耳。”牧翁于周氏此语深恶痛恨,至死不忘,属笔遣辞多及此意,“东阁故人金谷友”句实用两出处而指一类之人。遵王引西京杂记贰“公孙弘起家徒步,为丞相”条以释“东阁故人”之语,甚是,但于“金谷友”则缺而不注。检晋书伍伍潘岳传略云:“岳性轻躁,趋世利,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孙)秀诬岳及石崇欧阳建谋奉淮南王允、齐王冏为乱,诛之。初被收,俱不相知。石崇已送在市,岳后至,崇谓之曰:安仁,卿亦复尔耶?岳曰:可谓白首同所归。岳金谷诗云: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乃成其谶。(寅恪案:晋书叁叁石苞传附子崇传云:“崇有别馆在河阳之金谷。”)”可与前引牧斋癸未元日诗八首之七“潘岳已从槐柳列”及此首“相门洒扫岂无人”句相参证,皆谓周玉绳幕客顾玉书麟生及谋主吴来之昌期辈。关于顾氏泄漏牧斋请玉绳起用冯铨事,前己述及,但玉书非甚有名之文士,至若吴来之,则是当日词人,其本末颇与安仁类似。牧斋作诗之际,周吴俱尚未败,乃以“白首同所归”为言,可谓预言竟中者矣。
其四云:
虚堂长日对空枰,择帅流闻及外兵。(自注:“上命精择大帅,冢宰建德公以衰晚姓名列上。)玉帐更番饶节钺,金瓯断送几书生。骊山旧匣埋荒草,谯国新书废短檠。多谢群公慎推举,莫令人笑李元平。
寅恪案:此首乃牧斋自谓己身知兵,堪任大帅,而崇祯帝弃置不用,转用周玉绳,所以致其怨望之意。故此首实为此题之全部主旨也。诗中典故遵王已注释者可不复述,茲唯就诗中旨意略证释之。
明史贰肆庄烈帝本纪略云:
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壬申大清兵分道入塞,京师戒严,命勋臣分守九门。诏举堪督师大将者。闰(十一)月癸卯下诏罪己,求直言。壬寅大清兵南下畿南,郡邑多不守。十二月大清兵趋曹濮,山东州县相继下。十六年夏四月丁卯周延儒自请督师,许之。
同书贰柒陸熊汝霖传云:
(庄烈帝)尝召对。(汝霖)言:将不任战,敌南北往返,谨随其后,如厮隶之于贵官,负弩前驱,望尘莫及,何名为将?何名为督师?帝深然之。已言有司察举者不得滥举边才,监司察处者不得遽躐巡抚。遮封疆重任,不为匪人借途。
检夏夑明通鉴捌玖崇祯十六年夏四月辛卯大清兵北归条,述雨殷召对之语,于周延儒自请督师之后特加“因言”二字,盖谓熊氏所称“何名为将?何名为督师?”之语乃指玉绳而发,颇合当日情势。然则雨殷所奏疑即阴为排周起钱之地,牧斋賦诗之前或亦远道与谋,未可知也。又“金瓯断送几书生”句之“几书生”自是指温体仁周延儒言,长卿以翰林起家,玉绳以状头出身,俱跻位首辅,其为“书生”固不待言,但牧斋诗中之“书生”实偏重玉绳,盖用吴均续齐谐记所述阳羡许彥于绥安山行,遇一书生,求寄鹅笼中之事。遵王有学集诗注壹“鹅笼曲”四首之一已详引之矣,其余他诗,如此诗前一题“金陵客座逢水榭故姬感叹而作”四首,每首皆有“鹅笼”二字,及同书壹叁“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十三自注云“壬午五日鹅笼公有龙舟御席之宠”等,亦用此典。推其所以累用此典者实有原因,盖牧斋深恶玉绳,故于明人所通称之“阳羡”二字亦避而不用,特取“鹅笼”二字以目之,怨毒之于人,可畏也已。“骊山”“谯国”一联之典故遵王注已解释,不须重论。牧斋以“知兵”自许,此联之旨即前论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七律“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之意也。“多谢群公慎推举,莫令人笑李元平”二句,表面观之虽似自谦之语,实则以李元平指周延儒,读者幸勿铡蠼庖病!
综合言之,牧斋所谓此次与群公共谋王室之事,乃钩结在朝在野之徒党排周延儒,而自以知兵为借口欲取而代之之阴谋。牧斋应有自知之明,揣其本人,于李元平所差无几,故欲联络当日领兵诸将帅为之效用,尤注意郑芝龙之实力。此点虽极可笑,但亦是彼时之情势所致,读者不可因轻笑牧斋之故,而忽视此明季史事中重要之关键也。前言当“白首老人”世路驰驱之日,正“红颜小妇”病榻呻吟之时。(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之一云:“白首老人徒种菜,红颜小妇尚飘蓬。”)河东君适牧斋后不久即患病,其病始于崇祯十四年辛已秋冬之际,至十六年癸未秋冬之间方吿痊癒,凡越三甲子之时日,经过情事之可考见于牧斋诗文中者,依次移写,而论释之于下。但上已引者仅列题目及有关数语,又上虽未引,因其题目有关,则止录题目。读者可取原集参之也。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小至日京口舟中”云:
病色依然镜里霜,眉间旋喜发新黄。
河东君和诗云:
首比飞蓬鬓有霜,香奁累月废丹黄。
寅恪案:“小至”为冬至前一日,(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载,崇祯十四年辛已十一月十九日冬至。虽未必与当时所用之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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