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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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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美诗”又云:
茗火间房活,炉香小院全。日高慵未起,月出皎难眠。授色偏含睇,藏阄互握拳。屏围灯焰直,坐促笑声圆。朔气除帘箔,流光度毳氈。相将行乐地,共趁讨春天。
寅恪案:此节牧斋叙其崇祯十三年岁暮至十四年岁初与河东君在我闻室中除旧岁、迎新年之一段生活。
“茗火间房活,炉香小院全”一联,可与前录牧斋“庚辰除夜守岁”诗“深深帘幕残年火,小小房栊满院香”及河东君“除夕次韵”诗“小院围炉如白昼,两人隐几自焚香”相参证。上句“茗火闲房活”之“茗火活”,乃用东坡后集柒“汲江煎茶”诗“活水还须活火烹”之句,即出赵璘因话录贰商部“李司徒汧公镇宣武”条所载李约“茶须缓火炙,活火煎”之语也。(可参辛文房唐才子传陸李约传。)下句“炉香小院全”,即钱柳两人守岁诗所咏者,可知皆是当时实况也。
“授色偏含睇,藏阄互握拳”,上句用汉书伍柒上司马相如传“上林赋”“色授魂予”(参文选捌),下句其最初典故,无待详引,但牧斋实亦兼用李义山诗集下“拟意”诗“汉后共藏阄”之句。检国光社影印东涧写校李商隐诗集下此诗“阄”字无别作,涵芬楼影印明嘉靖本亦同。朱鹤龄李义山诗集笺注本下此字作“阄”,下注“一作钩”,全唐诗第捌函李商隐叁与朱本同。冯浩玉溪生诗详注叁作“钩”,下注“一作阄”。然则牧斋认为当作“阄”字,故赋有美诗亦用“阄”字也。
“屏围灯焰直,坐促笑声圆。朔气除帘箔,流光度毳氈”两联亦皆写庚辰除夕守岁事,如取前录钱柳二人除夕诗中钱之“合尊促席饯流光”、“深深帘幕残年火”及柳之“照室华灯促艳妆”、“明日珠帘侵晓卷”等句观之,即可证也。
“相将行乐地,共趁讨春天”一联乃指辛已元日事,观前录牧斋诗题云:“辛已元日雪后与河东君订春游之约”及钱柳两诗可知也。
“有美诗”又云:
未索梅花笑,徒闻火树燃。半塘春漠漠,西寺草芊芊。南浦魂何黯,东山约已坚。自应随李白,敢拟伴伶玄。密意容挑卓,微词托感甄。杨枝今婉娈,桃叶昔因缘。
寅恪案:此六联乃叙本欲与河东君同作杭州之游而未实现,遂先过苏州,同至嘉兴,然后河东君别去也。
“未索梅花笑,徒闻火树燃”,上句即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叁拾通所云“弟方躯游蜡屐,或至阁梅梁雪,彥会可怀”。盖河东君作此书时为崇祯十三年岁杪正在牧斋家中,钱柳二人原有同游西湖观梅之约也。下句指上元夜与河东君同舟泊虎丘西溪,小饮沈璜斋中事。观“徒闻”二字,则河东君不践观梅西湖之约,仅作虎丘观灯之游,牧斋惆怅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矣。“火树”之典,遵王注引西京杂记壹“积草池中有珊瑚树”条,固是,而尚未尽,必合全唐诗第贰函苏味道“正月十五夜”诗“火树银花合”之句释之,其意方备。但多数类书如佩文韵府陸陸七遇韵,引此诗,作者为沈佺期,未知孰是,俟考。
“半塘春漠漠,西寺草芊芊”一联乃叙泊舟虎丘西溪经过停留之地。上句“半塘”可参同治修苏州府志捌水门“半塘桥”、同书叁伍古迹门“半塘寺”及同书肆贰寺观门肆“半塘寿圣教寺”等记载。下句“西寺”,据同治修苏州府志柒山门“虎邱山”条所云:“吴地志:山本晋司徒王珣与弟司空珉之别墅,山下因有短簿祠,为东西二寺,后合为一佛殿。”可证知也。
“南浦魂何黯,东山约已坚”一联,谓河东君将离之时订后来重会之约也。
“自应随李白,敢拟伴伶玄”一联,上句乃牧斋借用太白“赠汪伦”(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壹壹)“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诗,以比河东君送己身往游新安,同舟至嘉兴,更惜其未肯竟随之同行也。下句自用“飞燕外传”自序,不待征引。但牧斋实亦兼用东坡后集肆“朝云诗”“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之语,盖下文有“杨枝今婉娈”之句,而“伴”字又从苏诗来也。李璧王荊公诗注贰柒“张侍郞示东府新居诗,因而和酬”二首之一“功谢萧规惭汉第,恩从隗始诧燕台”句,引西清诗话略云:“荊公笑曰:子善问也。韩退之斗鸡联句‘感恩从隗始’。若无据,岂当对‘功’字也。”(前第壹章已详引。)前释“火树”注,以为遵王注虽引西京杂记,而意义未尽,故必合苏味道诗以补足之。茲释“伶玄”句,亦必取东坡诗参证,始能圆满。何况牧斋诗中“伴”字从东坡朝云诗来,恰如半山诗中“恩”字从昌黎斗鸡联句来耶?凡考释文句,虽须引最初材料,然亦有非取第贰第叁手材料合证不可者,观此例可知。前第壹章论钱柳诗中相互之关系,已详言之,读者可并取参会之也。
抑更有可论者。前言牧斋之赋有美诗多取材于玉台新咏,其主因为孝穆之书乃关于六朝以前女性文学之要籍,此理甚明,不待多述。又以河东君之社会身份,不得不取与其相类之材料以补足之,斯亦情事所必然者。就此诗使用之故实言之,玉台新咏之外,出于宋代某氏侍儿小名录补遗者颇复不少,如“容华及丽娟”、“吹箫嬴女得”、“舞袖嫌缨拂”、“敢拟伴伶玄”等句皆是其例。至于作者思想词句之构成,与材料先后次序之关系,可参拙著元白诗笺证稿新乐府章七德舞篇所论,茲不详及。
“有美诗”又云:
灞岸偏索别,章台易惹颠。娉婷临广陌,婀娜点晴川。眉怃谁堪画,腰纤孰与擩。藏鸦休庵蔼,拂马莫缠绵。絮怕粘泥重,花忧放雪蔫。芳尘和药减,春病共愁煎。目逆归巢燕,心伤叫树鹃。惜衣莺睍睆,护粉蝶翩翾。
寅恪案:此八联乃叙河东君思归惜别多愁多病之情况,所用辞语典故大部份皆与柳有关,而尤与李义山咏柳之诗有关也。茲不必逐句分证,唯举出李诗语句,读者自能得之,据此可知牧斋赋有美诗,除玉台新咏、杜工部诗外,玉溪生一集亦为其取材最重要之来源也。如“灞岸已攀行客手”(李义山诗集下“柳”)、“章台从掩映”(同集上“赠柳”)、“更作章台走马声”(同集上“柳”)、“娉婷小苑中,婀娜曲池东”(同集上“垂柳”)、“眉细从他敛,腰轻莫自斜”(同集上“谑柳”)、“莫损愁眉与细腰”(同集上“离亭赋得折杨柳”二首之一)、“长时须拂马,密处小藏鸦”(同集上“谑柳”)、“忍放花如雪”(同集上“赠柳”)、“不为清阴减路尘”(同集中“关门柳”)、“絮飞藏皓蝶,帯弱露黄鹂”(同集上“柳”),凡此诸例,皆足为证,可不一一标出矣。
又“腰纤孰与擩”之“擩”字,即同于“撋”字。考工记鲍人“进而握之,欲其柔而滑也”注云:“谓亲手烦撋之。”毛诗周南“葛覃”篇“薄汙我私”笺云:“烦撋之用功深。”释文云:“撋,诸诠之音而专反。”阮孝绪字略云:“烦撋犹捼莎也。”董解元西廂记诸宫调中吕调千秋节云:“百般撋就十分闪。”然则牧斋盖糅合圣文俗曲而成此语者。黄宗羲思旧录“钱谦益”条(棃洲遗著汇刊本)云:“用六经之语,而不能穷经。”太冲所指摘东涧文章之病,其是非茲姑不论,但有美诗此句则用诗礼之语,而穷极于西廂,其亦可以杜塞棃洲之口耶?一笑!
“有美诗”又云:
携手期弦望,沉吟念陌阡。暂游非契阔,小别正流连。即席留诗苦,当杯出涕泫。茸城车轹辘,鸳浦棹夤缘。去水回香篆,归帆激矢絃。寄忧分悄悄,赠泪裹涟涟。迎汝双安桨,愁予独扣舷。从今吴牓梦,昔昔在君边。
寅恪案:此节牧斋叙河东君送其至鸳湖,返棹归松江,临别时赠诗送游黄山,俟河东君行后乃赋千言长句,以答河东君之厚意,并致其相思之情感,及重会之希望也。此节典故皆所习见,不待征释。唯“吴牓”一辞,自出楚辞九章“涉江”“齐吴牓以击汰”之语,但牧斋实亦兼取王逸注“自伤去朝堂之上,而入湖泽之中也”之意。用此作结,其微旨可以窥见。前引黄棃洲“薑山启彭山诗稿序”谓“虞山求少陵于排比之际,皆其形似,可谓不善学唐”(参南雷文案柒“前翰林院庶吉士韦庵鲁先生墓志铭”),读者若观此绮怀之千言排律,篇终辞意如此,可谓深得浣花律髄者,然则太冲之言殊非公允之论矣。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十二)
牧斋自崇祯十四年正月晦日即正月廿九日鸳湖舟中赋有美诗后,至杭州留滞约二十余日之久始往游齐云山,游程约达一月之时间,最后访程孟阳于长翰山居不遇,乃取道富春,于三月廿四日过严子陵钓台,直至六月七日始有“迎河东君于云间,喜而有述”之诗。据此牧斋离隔河东君约经四月之久,始复会合也。此前一半之时间牧斋所赋诸诗皆载于实逮集及东山酬和集,但此后一半之时间则所作之诗未见著录。以常理论之,按诸牧斋平日情事,如此寂寂,殊为不合。就前一期中牧斋所甚有关系之人及在杭州时之地主汪然明言之,牧斋诗中绝不见汪氏踪迹。考春星堂诗集肆闽游诗纪第壹题为“暮春辞家闽游,途中寄示儿贞士继为昌”,然则然明之离杭赴闽访林天素在崇祯十四年三月,此年二三月间牧斋实在杭州,且寓居汪氏别墅。牧斋此时所作诗中未见汪氏踪迹者,或因然明此际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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