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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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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此花诚不足以当之。有其实而欲夺其名乎?物珍于希,忽于近。在江南,则为山矾,为米囊,野人牧竖夷为樵苏。在长安,则为玉蕊,神女为之下九天,停飚轮,攀折而后去,固其所也。以为玉蕊不生凡地,惟唐昌及集贤翰林有之,则陋。又以为玉蕊之种,江南惟招隐有之。然则子充非重玉蕊也,重李文饶之玉蕊耳。玉树青葱,长卿之赋也。琼树碧月,江总之辞也。子充又何以云乎?抑将访其种于宫中,穷其根于天上乎?吾故断取玉蕊,以牗斯轩。春时花放,攀枝弄雪,游咏其中,当互为诗以记之。订山矾之名为玉蕊,而无复比瑒更矾之讥也,则自予与君始。崇祯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牧翁记。
寅恪案:牧斋此记乃借驳周必大玉蕊辨证,以为河东君出自寒微之辨护,并以针对当日钱氏家中正统派,即陈夫人钱遵王一派之议论而发者。至于其所言之当否,则今日可不必拘于北欧植物学者之系统范围,斤斤于名实同异之考辨,转自为地下之牧斋所笑也。牧斋作记之时即崇祯壬午除夕,(是年十二月小尽。)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壬午除夕”诗云:“闲房病妇能忧国,却对辛盘叹羽书。”可知牧斋作记之时河东君犹在病中,更宜作此等语借为精神上之安慰。此记之作在河东君赋“辛巳元夕”诗后将及两年,然其花事之品题乃关系平生雅好者,当早与牧斋言及之,而牧斋亦能熟记之,故此联下句之以“玉蕊”自比,实非泛语。忆在光绪时,文道义廷式丈曾赋浣溪沙词(见云起轩词)云:“少可英雄偏说剑,自矜颜色故评花。”正可移其语以目三百年前之河东君也。
又冯已苍舒虞山妖乱志中云:
(钱牧斋瞿稼轩二公因张汉儒告讦,将被逮北行。)有素与交者曰冯舒,亦抵郡指苏州,送之,因请读所谓款单者。钱谓曰:吾且与子言两事。一云,我占翁源德花园一所,价值千金。一云,我受翁源德二千金,翻杀姊案,反坐顾象泰。子以为如何?盖所谓花园者,仅钱宅后废地,广袤不数丈,久置瓦砾者。当倪元珙翻狱时,钱大不平,既而祁院(指祁彪佳)更坐源德,钱与有力焉。推此二端,余皆可知也。
谈迁枣林杂俎和集丛赘“钱谦益”条云:
(曹化淳)尽发乌程怒牧斋事,而下汉儒履谦并武举王番立枷死。番屋本陶氏,复归钱氏,纳价又折之,恨极,诉京师。
寅恪案:牧斋玉蕊轩记之废圃,或即已苍虞山妖乱志之“花园”。若所揣测者不误,则玉蕊轩记中“如梏摹乍脱,相扶而立,相视而笑,君顾而乐之”等语,实暗示得此花之地,曾与张汉儒告讦案有连。牧斋作文善于联系,观此记时地花人四者,互相牵涉,尤可证其才思之精妙。又谈孺木所记,亦涉及牧斋兼并豪夺邻近屋地之事,且在张汉儒告讦案之范围。但此案发生在河东君过访半野堂以前,故本文不须多论,惟录冯谈两书所记,而特阐明玉蕊与河东君之关系,借见李太白所谓“名花倾国两相欢”之一例云尔。
又初学集肆伍“留仙馆记”略云:
得周氏之废圃于北郭,古木藂石,郁苍荟蔚。其西偏有狭室焉,为之易腐柱倾,加以涂墍,树绿沈几,山翠湿牗,烟霞澄鲜,云物靓深,过者咸叹赏以为灵区别馆也。树之眉曰留仙之馆。客视而叹曰:虞山故仙山也。子将隐矣,有意于登真度世,名其馆为留仙,不亦可乎?予曰:不然。予之名馆者,慈溪冯氏尔赓号留仙者也。予取友于天下多矣,晚而得留仙昆弟。留仙之于我,古所谓王贡嵇吕,无以尚也。予既老于一丘,而留仙为天子之劳臣,枝柱于津门渝水之间,逖而思,思而不得见,眉之馆焉,所以识也。客曰:是矣,则胡不书其姓,系其官,而以别号名馆,使人疑于望仙迎仙之属欤?予笑曰:子必以洪崖赤松,沧六气而饮沆瀣者,而后为仙欤?吾之所谓仙者,有异焉。以真诰考之,忠臣孝子历数百年犹在金房玉室之间,迄于今不死也。以留仙之馆,比于望仙迎仙,何不可哉?客曰:善哉!请书之以为记,俟其他日功成身退,为五湖三峰之游宴,坐于斯馆,相与从饮舒啸,而以斯文示之。崇祯壬午小岁日记。
寅恪案:此记末署“崇祯壬午小岁日”即十二月九日,与玉蕊轩记同为一月内之作品。玉蕊轩所在或非翁氏花园,而与留仙馆同在周氏废圃之内。果尔,则两建筑物相距至近。玉蕊之名既因河东君而得,留仙之名亦应由与河东君有关之人而来。今时地两者既互有勾牵,转谓留仙馆之得名缘于远在津门、手握兵符之冯元飏,甚不近情理。鄙意留仙馆之得名实由与河东君有关之女性。“留仙”之典本于伶玄赵飞燕外传,“仙”之定义乃指妖艳之女性。说详拙著元白诗笺证稿第肆章所附之读莺莺传。考崇祯十五年春河东君卧病苏州,惠香伴送之返常熟牧斋家,牧斋苦留惠香不得。此事见本章前后所论述。据是言之,留仙馆之得名实由惠香,而非尔赓。盖牧斋平日为文于时地人三者之密切联系尤所注意,其托称指尔赓者不过未便显言,故作狡狯耳,然则冯氏竟成李树代桃僵,岂不寃哉!牧斋当时为文,必料尔赓不以游戏之举为嫌,故敢出此。两人交谊笃挚,于斯益信。噫!牧斋此年春间赋诗苦留惠香,岁暮又作记命此馆名,竟欲以两金屋分贮两阿娇,深情奢望,诚可怜可笑矣。
东山酬和集壹河东君“鸳湖舟中送牧翁之新安”(寅恪案:此首东山酬和集列于有美诗之前,初学集则附于有美诗之后。)云:
梦里招招画舫催,鸳湖鸳翼若为开。此时对月虚琴水,何处看云过钓台。惜别已同莺久驻,衔书应有燕重来。(寅恪案:初学集“书”作“知”,较佳,盖避免开元天宝遗事下“传书莺”条任宗郭绍兰之嫌也。)只怜不得因风去,飘浮征衫比落梅。
寅恪案:袁瑛我闻室剩稿此题“牧翁”作“聚沙老人”,应是河东君此诗最初原题如是,后来牧斋编东山酬和集及初学集时,始改为“牧翁”。牧斋此别号当起于天启七年八月倡议醵资续成萧应宫所建塔之际。初学集捌壹“募建表胜宝恩聚奎宝塔疏”末题“聚沙居士”,盖取义于法华经“方便品”“乃至童子戏,聚沙为佛塔”之典。又牧斋作此疏时,亦必獭祭及于徐孝穆文集伍“东阳双林寺傅大士碑”所云“常以聚沙画地,皆因图果。芥子庵罗,无疑褊陋,乃起九层砖塔”之语。初学集捌壹复载“书西溪济舟长老册子”一文,末题“辛巳仲春聚沙居士书于蒋村之舟次”,其年月地域与河东君赋此诗之时间空间密相衔接。河东君此诗题所以改“聚沙居士”为“聚沙老人”者,初视之不过言牧斋六十之年,正可尊称为“老人”,若详绎之,则知“聚沙”本童子之戏,牧斋当崇祯庚辰辛巳冬春之间,共河东君聚会之时,其颠狂游戏,与儿童几无少异,殆左氏春秋所谓“犹有童心”者。河东君特取此童老相反之两义合为一辞,可称雅谑。然则河东君之放诞风流,淹通典籍,于此更得一例证矣。至若牧斋所以倡议续建此塔之意,疏文所言皆为表面语,实则心赏翁静和之才艺,而深悲其遭遇,欲借此为建一纪念碑耳。关于牧斋与翁孺安事,非此文所能旁及,倡议成塔始末可参冯舒虞山妖乱志上,茲亦不详及。
河东君与牧斋同舟过苏州至嘉兴,然后分袂,牧斋往杭州,转游黄山,河东君则自鸳湖返棹松江。顾苓河东君传云:“既度岁,与为西湖之游。”殊不知钱柳在常熟时虽曾有偕游西湖之约,观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叁拾通云“弟方耽游蜡屐,或至阁梅梁地,彥会可怀。不尔,则春怀伊迩,薄游在斯,当偕某翁,便过通德,一景道风也”可以证知,然此同游之约迄未实践。云美误以钱柳二人偕至西湖,其实二人仅同舟至鸳湖即离去也。牧斋“有美诗”乃河东君别去后答其送游新安之作,故结语云“迎汝双安桨,愁予独扣舷。从今吴榜梦,昔昔在君边”。初学集附河东君送行诗,第伍句“惜别已同莺久驻”,谓自崇祯十三年十一月间初访半野堂,至十四年正月末别牧斋于鸳湖,已历三月之时间,不可言非久。第陸句“衔书应有燕重来”,谓感激牧斋之知遇,自当重来相会。综合此联,其所以宽慰牧斋之意可谓周密深挚,善于措辞者矣。第柒第捌两句云:“只怜不得因风去,飘浮征衫比落梅。”“飘浮”二字适为形容己身行踪之妙语,用“落梅”二字,则亦于无意间,不觉流露其身世飘零之感矣。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十一)
牧斋“有美诗一百韵”不独为东山酬和集中压卷之作,即初学有学两集中亦罕见此希有之巨制,可知其为牧斋平生惨淡经营、称心快意之作品。后来朱竹垞“风怀诗”固所不逮,求之明代以前此类之诗,论其排比铺张、波澜壮阔而又能体物写情、曲尽微妙者,恐舍元微之“梦游春”、白乐天“和梦游春”两诗外,复难得此绝妙好词也。
此诗取材博奥,非俭腹小生翻检类书、寻求故实者所能尽解,自不待言。所最难通者,即此诗作者本人及为此诗而作之人,两方复杂针对之心理,并崇祯十三年仲冬至次年孟春三数月间两人行事曲折之经过,推寻冥想于三百年史籍残毁之后,谓可悉得其真相,不少差误,则烛武壮不如人,师丹老而健忘,诚哉!仆病未能也。
牧斋不仅赋此诗以赠河东君,当亦为河东君解释其诗中微旨所在,河东君自能心赏意会、不忘于怀。观初学集贰拾“(崇祯十四年辛未)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之后,附河东君依韵和作二首之二“夫君本自期安桨,贱妾宁辞学泛舟”一联,其上句自注:“有美诗云:迎汝双安桨。”即是其例证。
前论钱遵王注牧斋诗,独于“有美诗”违反其原来之通则,疑其本出于陆敕先之手,故有美诗诸注乃是陆氏之原本,而遵王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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