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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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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恪案:杨陈两人之词虽调同题异,当是一时所作。至辕文之南乡子无题目,词中有“玉露”、“伤秋”等语,舒章之南乡子题为“冬词”,虽俱是绮怀之体,然皆非春季所作也,故不录宋李两人原词,仅附记于此,以备参考。
河东君戊寅草江城子“忆”云:
梦中本是伤心路。芙蓉泪,樱桃语。满帘花片,都受人心误。遮莫今宵风雨话,要他来,来得么。 安排无限销魂事。砑红笺,表绫被。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
寅恪案:“忆梦”者,梦醒追忆之义。此词自可能为脱离卧子之后所作,但亦可能为将脱离卧子之时所作。陈杨之因缘乃元微之“梦游春”所谓“一梦何足云”(见才调集伍并参拙著读莺莺传)及玉溪生“无题”二首之二“神女生涯原是梦”者(见李义山诗集中),词中“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之语为一篇之警策,其意谓此梦不久将醒,无可奈何,故疑是将离去卧子之时所作也。
考河东君于崇祯八年春季虽与卧子同居,然离去卧子之心亦即萌于此际。盖既与卧子同居之后,因得尽悉其家庭之复杂及经济之情势,必无长此共居之理,遂渐次表示其离去之意。此意决定于是年三月末,实现于是年首夏之初,故此词即河东君表示其离意之旨。
卧子诗余中有少年游青玉案两阕与河东君此词相关,青玉案词尤悽恻动人。宋辕文亦有青玉案一阕,疑是和卧子之作。茲附录陈宋两人青玉案词于河东君此词之后,以供参考。至卧子少年游一阕,则俟后论卧子与河东君李舒章同调之词时述之,今暂不涉及。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青玉案云:
青楼恼乱杨花起。能几日,东风里。回首三春浑欲悔。落红如梦,芳郊似海,只有情无底。 华年一掷随流水。留不住,人千里。此际断肠谁可比。离筵催散,小窗惜别,泪眼栏干倚。
今词初集下宋徵舆青玉案云:
金塘雨涨轻烟滑。正柳陌,东风活。间却吴绫双绣袜。满园芳草,一天花蝶,可奈人消渇。 弹珠泪尽蜂黄脱,两点春山青一抹。好梦偏教莺语夺。落红庭院,夜香帘幕,半枕纱窗月。
陈忠裕全集贰拾诗余江城子“病起春尽”云:
一帘病枕五更钟。晓云空,卷残红。无情春色,去矣几时逢。添我千行清泪也,留不住,苦匆匆。 楚宫吴苑草茸茸。恋芳丛,绕游蜂。料得来年,相见画屛中。人自伤心花自笑,凭燕子,骂东风。
寅恪案:在昔竺西净名居士之病乃为众生而病,华亭才子陈子龙之病则为河东君而病。卧子此类之病今能考知者共有四次。第壹次之病为崇祯六年癸酉冬在北京候会试时,因远忆松江之河东君而病。陈忠裕全集柒属玉堂集“旅病”五古二首之一云:“朔气感中理,玄律思春温。安得登高台,随风归故樊。美人步兰薄,旨酒徒盈樽。”诗中“玄律”指冬季,“故樊”指松江,“美人”指河东君,故知此诗乃卧子癸酉冬季旅京病中怀松江河东君之作也。前论卧子“寒日卧邸中,让木忽缄腊梅花一朵相示”诗已言及之,可不更详。
第贰次之病为崇祯八年乙亥夏初河东君已离去之时。词中“晓云空”之“云”即指阿云也。卧子此词可与其“训舒章问疾之作”诗及李雯“夏日问陈子疾”诗(见陈忠裕全集捌平露堂集并蓼斋集壹贰舒章原作)共参之。
卧子诗云:
房闱压虚寥,愁心愧清晓。黄鸟鸣层阴,朱华长幽沼。锦衾谁能理,抚身一何小。思与帝子期,胡然化人渺。灵药无消息,端然内烦扰。感君投惠音,款睇日未了。佳人荫芳树,怜余羁登眺。会当遣百虑,携手出尘表。
舒章诗云:
孟夏延清和,林光屡昏晓。褰裳独徘徊,风琴荡萝茑。闲居成滞淫,契阔长枯槁。庭芜久矣深,黄鸟鸣未瞭。思君文园卧,数日瑶华少。散发把素书,支床念青鸟。蹉跎蓄兰时,果气歇林表。江上芙蓉新,堂中紫燕小。将无同赏心,南风送怀抱。
第叁次之病为崇祯十一年戊寅七夕,因感牛女故事为河东君而病。
陈忠裕全集壹肆湘真阁稿“戊寅七夕病中”云:
又向佳期卧,金风动素波。碧云凝月落,雕鹊犯星过。巧笑明楼迥,幽晖清簟多。不堪同病夜,苦忆共秋河。
寅恪案:此诗第柒句之“同病”,第捌句之“共忆”,其于河东君眷恋之情溢于言表者若是,斯或与卧子此年冬为河东君序刊戊寅草一事不无关系也。
抑更有可论者,范锴华笑庼杂笔壹“黄梨洲先生批钱诗残本”条云:
余尝见黄梨洲手批虞山诗残本曰:牧翁“丙戌七夕有怀”(此诗见下引金氏钱牧斋年谱中),意中不过怀柳氏,而首二句寄意深远。
寅恪案:牧斋于明南都破后随例北迁,至顺治三年六月虽得允放还原籍,但观其诗中“银漏”之语(见王子安集壹壹乾元殿颂序),似尚留滞北京,趋朝待漏之时,感今伤昔,遥忆河东君,遂作此七绝。首句用史记天官书,次句用汉书天文志,详见钱遵王有学集诗注壹所引,茲不复赘。梨洲甚赏首二句寄意深远,盖不仅切合清兵入关之事,且“天河”“女牛”皆属天文星象,注一类之物而具两重之意。黄氏乃博雅之人,通知天文历算等学,又与钱柳关系密切,故尤能明了牧斋诗旨所在也,其言“意中不过怀柳氏”,殊为允当。至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丙戌隆武二年条云:“‘七夕有怀’云:‘阁道墙垣总罢休,天街无路限旄头。生憎银汉偏如旧,横放天河隔女牛。’(寅恪案:金氏所引与钱曾有学集注本全同。但涵芬楼影印康熙甲辰本“限旄头”作“接清秋”,“银汉”作“银漏”。金匮山房康熙乙丑本“限旄头”作“望楼头”。牧斋诗当原作“限旄头”,他本不同者,自是从来所被改。至若“银漏”,牧斋本应如此,盖指清乾清宫铜壶滴漏而言。用典虽切,而浅人不觉,因其为七夕诗,遂讹作“银汉”,未必是被改也。)按此诗在隆武帝即位后十日而作,女牛之隔,君臣之异地也。”则推论过远,反失牧斋本意,不如黄氏所言之切合也。
噫!当崇祯八年乙亥七夕,卧子之怀念河东君尚不过世间儿女之情感,历十二年至顺治三年丙戌七夕,牧斋之怀念河东君则兼具家国兴亡之悲恨。同一织女,而牵牛有异,阅时几何,国事家情,俱不堪回首矣。
第肆次之病为崇祯十四年辛巳秋冬间,因此时得知河东君于是年六月已归牧斋而病。
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十四年辛巳条云:
秋以积劳致病。初则虐耳,后日增剧,服参附百余剂,长至始克栉沐。是岁纳侧室沈氏。
又年谱后附王沄“三世苦节传”云:
陈氏五世一子,旁无期功之属。〔张〕孺人屡举子女不育,为置侧室,亦不宜子。孺人心忧之,乃自越遣人至吴,纳良家子沈氏以归。甲申春,崇祯帝召先生入谏垣,携家还里,至冬始举子。先生时年三十有七,喜而名之曰嶷。
寅恪案:卧子谓其督漕于嘉兴之崇德,以积劳至病,自称其病乃为众生而病。然龚自珍“己亥杂诗”云:“东山妓亦是苍生。”由此言之,河东君亦是众生之一,卧子自称为众生而病,亦可兼括为河东君而病也。更可笑者,王胜时盛夸张孺人自选良家女沈氏为卧子之妾,因得生子,遂使其夫不致绝后一事,其言外殊有深鄙河东君为倡家女不能生子意。岂知沈氏之子嶷传至四代后亦竟绝耶?(见卧子年谱下附庄师洛等案语。)斯亦王氏作传时所不及料者矣。
今词初集下宋徵舆江城子云:
珍珠帘透玉梨风。暮烟浓,锦屏空。胭脂万点,摇漾绿波中。病起看春春已尽,芳草路,碧苔封。 漫寻幽径到吴宫。树青葱,石玲珑。朱颜无数,不与旧时同。料得夜来肠断也,三尺雨,五更钟。
寅恪案:辕文词中“病起看春春已尽”,与卧子词“病起春尽”之题符合。又辕文词末句“五更钟”之语,与卧子词首句“一帘病枕五更钟”之语亦相合。然则宋作乃和陈词明矣。
今词初集上李雯江城子云:
一篙秋水淡芙蓉。晚来风,玳云重。检点幽花,斜缀小窗红。罗袜生寒香细细,怜素影,近梧桐。 棲鸦零乱夕阳中。谈芳丛,诉鸣蛬。半卷变笺,心事上眉峰。玉露金波随意冷,愁灭烛,听归鸿。
寅恪案:舒章词有“秋水”、“鸣蛬”“玉露”及“归鸿”等语,当是秋季所作。舒章别有“题内家杨氏楼”诗,疑亦此时所作。后详论之。但舒章词“玳云重”及“怜素影”中藏河东君之名字,又“叹芳丛”与卧子原作“恋芳丛”之语相关,故舒章此词实赋于崇祯八年秋深,即河东君离松江往盛泽镇之时,虽非卧子“病起春尽”之际,然仍是追和卧子此词也。
又戊寅草中有诉衷情近“添病”一阕。河东君之病当亦与卧子之病有关,所谓同病相怜者也,故附录于此,以博好事者一笑。
其词云:
几番春信,遮得香魂无影。衔来好梦难凭,碎处轻红成阵。任教日暮还添,相思近瞭,莫被花只醒。 雨丝零,又早明帘人静。轻轻分付,多个未曾经,画楼心。东风去也,无奈受他,一宵恩幸,愁甚病儿真。
戊寅草少年游“重游”云:
丝丝碧树何曾卷,又是梨花晚。海燕翻翻,那时娇面,做了断肠缘。 寄我红笺人不见,看他罗幕迁。血衣着地,未息飘扬,也似人心软。
卧子诗余少年游“春情”云:
满庭清露浸花明,携手月中行。玉枕寒深,冰销香浅,无计与多情。 奈他先滴离时泪,禁得梦难成,半晌欢娱,几分憔悴,重叠至三更。
寅恪案:河东君之词有“梨花”、“海燕”等语,自是春季所赋,与卧子词“春情”相合。卧子词后半阕与上引河东君江城子忆梦一词语意更为符应,其题作“春情”非偶然也。
今词初集上李雯少年游云:
绿窗烟黛锁梅梢,落日近横桥。玉笛才闻,碧霞初断,贏得水沉销。 口脂试了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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