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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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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曰:去岁之春,同游湖壖,寻花放狂,把烛回船。欢笑累夕,和诗风篇。
寅恪案:孟阳祭茂初文作于崇祯十年丁丑。文中“去岁之春”指崇祯九年丙子之春,“寻花放狂”之“花”指河东君言,即孟阳“正月同李茂初沈彥深郊游,次茂初韵”诗中(此题“正月”二字从孙氏钞本增补。全诗见下引。)所谓“寻花舍此复何之”之意也。考河东君以崇祯八年秋深别卧子于松江重返盛泽镇徐云翾家,值此惆怅无聊之际当思再作嘉定之游。何况练川诸老知其已脱几社名士之羁,逸兴野心遂大发动,更复殷促其重来以践崇祯七年初秋相别时之宿诺耶?孟阳诗中“况值新知多道气”句之“新知”自指河东君言,“新知”一辞本出楚辞九歌少司命“乐莫乐兮新相知”之句,然松圆之意注重在“乐”而不在“新”,观其后来所作“六月鸳湖饮朱子暇夜归,与云娃惜别”诗“一尊且就新知乐”之语(全诗见下引),足证其“新”字之界说。余可参前论宋让木秋塘曲序条,茲不复赘。
又杜工部集壹壹“过南邻朱山人水亭”诗云:“看君多道气,从此数追随。”松圆用少陵“多道气”之语,岂欲“从此数追随”河东君耶?窃恐阿云接对唐李程诸老之际固多道气,但其周旋宋辕文陈卧子李存我之时,则此“道气”一变而为妖气,松圆于此可谓“枉抛心力”矣。又茂初卒于崇祯十年丁丑三月,其卒前一年尚与此“多道气”之“新知”相往来。论语里仁篇“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朱注云“道者,事物当然之理。苟得闻之,则生顺死安,无复遗恨矣”,然则若茂初者殆可谓生顺死安者欤?
“丙子立春和尔宗春宴即事”(“丙子立春”四字据列朝诗集所录增补)云:
归舠夜发促春盘,少长肩随各尽欢。花鸟妆春迎宿雨,天云酿雪作朝寒。何嫌趋走同儿戏,便许风流比书看。晕碧裁红古来事,醉痕狼藉任栏干。
寅恪案:尔宗者,金德开之字,事迹见嘉定县志壹柒忠节门本传。其父兆登本末见耦耕堂存稿文下“都事金子鱼先生行状”及初学集伍肆“金府君墓志铭”等。又嘉定县志叁拾第宅园亭门“金氏园”条云:“东清镜塘北。中有柳云居(寅恪案:“柳云”二字可注意,不知是否与河东君有关。俟考。)、止舫、霁霞阁、冬荣馆。金兆登辟。别有福持堂,在塔院西。兆登别业。”据此,崇祯九年丙子立春日尔宗之春宴河东君当亦预坐,此诗第壹句之“归舠”乃指河东君此次来嘉定寓居城外,或即南翔镇之檀园。尔宗既设春宴于其城内之寓园,则城门夜深必须扃闭,故河东君不能甚晚返其城外居处,所谓“促”者指时间之迫促。第贰句“少长尽欢”之“少”指尔宗辈,“长”指孟阳辈。第肆句暗藏“朝云”二字,否则既是夜宴,何必用“朝”字也。
此诗第贰联之“儿戏”“风流”甚合当时情事。第柒句疑用梁简文帝“春盘赋”语。(寅恪检佩文韵府壹一东红韵下云:“梁简文帝春盘赋裁红晕碧,巧助春情。又裁红点翠愁人心。”今检丁福保辑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全梁诗壹简文帝“东飞伯劳歌”二字一有“裁红点翠愁人心”之句。元好问遗山诗集捌“春曰”诗:“里社春盘巧欲争,裁红晕碧助春情。”自注云:“欧阳詹春盘赋,裁红晕碧,巧助春情,为韵。”全唐文伍玖伍欧阳詹春盘赋及佩文韵壹佰上十一陌韵下并同。但汉魏百三名家集及严可均辑全梁文简文帝文等皆无春盘赋。更俟详考。)又后来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所赋“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诗“裁红晕碧泪漫漫”句,亦是追感此类春宴,所以有“泪漫漫”之语耳。“古来事”者,孟阳非仅谓自古相传有此节物风俗,兼有和李茂初“停云”诗“只言此地古人风”之意。颇疑“此地古人风”之语实出于河东君之口,作此等语,即所谓“道气”者是也。观此夕之春宴河东君来去迫促如此,真玉溪生“重过圣女祠”诗所谓“蕚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者也。(见李义山诗集上。)
“正月十一十二夜云生留余家,与客连夕酣歌,醉余夜深,徘徊寺桥,俯仰昔游,题三绝句”云:
伤心无奈月明桥,秋水横波凝玉箫。十八回圆天上月,草芳何尽绿迢迢。
经过无处不关情,寺冷台荒月自明。相见解人肠断事,夜深闲上石桥行。
美人一去不连村,风月佳时独掩门。今夕酒阑歌散后,珊珊邀得月中魂。
寅恪案:此题三绝句与絚云诗八首殊有密切关系,不过孟阳此三绝句止咏崇祯九年内丙子正月十一十二两夕河东君留宿其家之奇遇,至絚云诗八首则为总述河东君此次嘉定之重游,包括崇祯九年正月灯节前数日在其家中小住后,至二月下旬离嘉定返盛泽,并去后不久时相思甚苦之事实也。盖蕚绿华之降羊权家乃旷世难逢之大典,岂可以三绝句短章草率了事?但七律八首又费经营,绝非一时所能写就。职此之故,两题内容固有相同之处,而作成时间则有先后,颇疑絚云诗之完成当在河东君崇祯九年二月末离去嘉定不久之后,即是年三月暮春也。
此诗题中之“昔游”指崇祯七年七月十二夜,即今夕行所述之事,“云生”指河东君,固不待言。考徐釚续本事诗伍袁宏道“伤周生”诗题下注云:“按吴人呼妓为生。”据此,孟阳自可呼河东君为“云生”。又检王圣涂辟之渑水燕谈录拾“谈谑”类(可参赵德麟令时畤侯鲭录捌“钱塘一官妓”条)云:“子瞻通判钱塘,尝权领州事。新太守将至,营妓陈状词以年乞出籍从良。判曰:五日京兆,判状不难;九尾野狐(寅恪案:赵氏书谓此妓“性善媚惑,人号曰九尾野狐。”),从良任便。有周生者,色艺为一州之最,闻之,亦陈状乞嫁。惜其去,判云:慕周南之化,此意虽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其敏捷善谑如此。”然则呼妓为“生”宋人已然。但孟阳所以取男性之称目之者疑有其他理由。一方面河东君往往以男性自命,如与汪然明尺牍之称“弟”及幅巾作男子服访牧斋于半野堂等即是其例。别一方面,则河东君相与往还之胜流亦戏以男性之称目之,如牧斋称之为“柳儒士”之例(见牧斋遗事“国初录用前朝耆旧”条)。寅恪更疑此诗题中之“云生”,其初稿当作“云娃”,盖用唐汧国夫人称“李娃”之典(见太平广记肆捌肆白行简所撰李娃传“汧国夫人李娃,长安之倡女也”等语),如其“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及“六月鸳湖与云娃惜别”等题同一称谓。(两诗俱见下引。)后来发觉以“云娃”称而留宿其家,甚涉嫌疑,两方均感不便,遂改“娃”为“生”以图蒙混欤?又吴梅村“琴河感旧诗”序亦称卞玉京为“卞生”,盖以赋诗之际云娃亦将委身于人之故。此点事与孟阳诗题序相参证也。(见梅村家藏稿陸,并后论卞玉京事节。)
总而言之,牧斋于松圆与河东君之关系虽不甚隐讳,然值此重要关头,即“云生留予家”之问题,则风流之钱谦益亦不得不仿效陈腐迂儒之王鲁斋柏撰著“诗疑”,于郑卫诸篇大肆删削矣。一笑!至题中之“寺桥”,第壹首第壹句之“桥”,第贰首第贰句之“寺”及第肆句之“石桥”,俱指西隐寺之桥,亦即孟阳改其名为“听莺桥”者,见前论隐仙弄非别有薖园条及后论絚云诗第贰首“听莺桥下波仍绿”句,茲不多赘。
第壹首与杜牧之“寄扬州韩绰判官”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及孟浩然“留别王侍御维”诗“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有关,(见全唐诗第捌函杜牧肆及同书第叁函孟浩然贰。)否则孟阳赋诗正值严寒草枯之际,焉得有第肆句“芳草何处绿迢迢”之语耶?更申言之,孟阳此首之意大有玉溪生“小姑居处本无郞”(见李义山诗集中“无题”二首之二)及辛稼轩词“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见稼轩词贰摸鱼儿“王正之置酒小山亭赋”)之微旨也。
第壹句所谓“伤心”者,鄙意河东君之为人感慨爽直,谈论叙述不类闺房儿女,观前引宋让木秋塘曲,知其当日在白龙潭舟中对陈宋彭诸人道其在周文岸家不容于念西群妾事,绝未隐讳,可为例证。由是推之,此次重游练川亦必与孟阳言及其所以离松江迁盛泽之经过,而于其不能为卧子家庭所容之原委复当详尽痛切言之也。“十八回圆天上月”者,盖河东君于崇祯七年七月七夕后离去嘉定,复于九年正月元日前重游练川,孟阳若忘却七年闰九月,不计在内,则其间天上明月正合十八回圆之数也。又白氏文集壹捌“三年别”七绝云“悠悠一别已三年,相望相思明月天。肠断青天望明月,别来三十六回圆”,孟阳殆有取于香山此题,因三年别之语,若自河东君于崇祯七年孟秋离去嘉定,至松圆赋“正月十一十二夜”诗时,实际上虽非经过三十六月,但名义上亦可谓已阅三年矣。
第贰首第叁句所谓“肠断事”者不知孟阳指何方面而言,但河东君与孟阳两人皆有断肠之事,即卧子送别河东君满庭芳词所谓“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者也。(全词见下引)
第叁首孟阳述其自崇祯七年秋间河东君别后相思之苦及此夕即九年正月十一十二夜相见之乐,诗语虽不甚佳,但为赋此题之本旨,其姗姗来迟令人期待欲死之意,溢于言表矣。
上海前合众图书馆藏吴舆刘氏旧抄本耦耕堂存稿诗中,“絚云诗”第捌首末句“风前化作彩云行”下有朱笔评语云:
“彩云”首尾呼应,是八首章法。音调凄惋,情致生动,是从长庆得来,与西昆艳诗有别。
寅恪案:此评语出自何人之手今难考知,甚疑是孟阳同时之人。即使出自后人手笔,亦必其人生年与孟阳相近,尚能闻知当日故实,如孙松坪之流,否则不得亲切若是也。至其言孟阳此诗“是从长庆得来,与西昆艳诗有别”,若就絚云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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