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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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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事迹见明史贰壹叁本传,茲不征引。以时代考之,此徐三公子当是阶之曾孙辈,观几社胜流钓璜堂集主徐闇公孚远乃阶弟陟之曾孙可以推知也。据嘉庆修松江府志伍肆徐阶孙继溥传附弟肇美事略云:“肇美字章夫,以锦衣卫武生仕本卫百户。亦以不屑谒崔魏告归,终身放于诗酒。”然则此徐三公子或即肇美之子,所以能“闲习弓马,遂以武弁出身”,盖由久受家庭武事之熏习所致,后因承袭父荫以武弁出身,否则河东君恐无缘以“事戎武,别作一家人物”勖之也。河东君除夕之约乃一种爱情考验,其考验徐三公子之方法与其考验宋辕文者虽互异,而两人结果皆能及格则实相同,可称河东君门下文武两状元矣。河东君所以遣人持灯送徐三公子归家者,盖恐其不归徐宅别宿他娼所耳,名为遣人护送,其实乃监督侦察之。于此愈足见河东君用心之周密也。徐三公子固多金,然称李宋三人何至间接从河东君之手受之以供游赏?钱氏所言殆传闻过甚之辞,未必可尽信也。
若“蠢人”徐某者,其人既蠢,又不载名字,自不易知。此“蠢人”固非徐阶徐陟之亲支,但松江徐氏支派繁衍,此“蠢人”所居当距佘山不远,或亦阶陟之宗族耶?又据陈忠裕全集壹贰焚余草“饮徐文在山亭”七古一首,后附案语略云:“徐景曾字文在,华亭人,文贞公阶曾孙。居文贞公别业西佘山庄。”则佘山近旁有徐氏产业可以证知。河东君既居佘山,其与近旁大族往来自为当然之事,故此“蠢人”极有为徐阶同族之可能。至徐景曾虽是阶之曾孙,但颇能诗,宋辕文曾序其集,则必非钱氏所谓“徐三公子”可知。或者徐三公子乃文在之兄辈欤?更有可笑者,今观此“蠢人”与河东君之语,乃杂糅李延年“北方有佳人歌”及白居易“长恨歌”二者组织而成者,是一曾间接受班孟坚白乐天之影响,倘生今日似不得称为甚蠢,然因此触河东君之怒,捐去三十金换得一缕发,可谓非“一发千钧”,乃“一发千金”。但李太白“白纻词”云“美人一笑千黄金”(见全唐诗叁李白叁),后来谢象三以“一笑堂”名其诗集,钱牧斋垂死时“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诗有“买回世上千金笑”之句,(见有学集一叁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三十四。)则此蠢人所费仅三十金而换得河东君之两笑,诚可谓“价廉物美”矣,岂得目之为蠢哉?
茲更有可论者。卧子“癸酉长安除夕”诗云“去年此夕旧乡县,红妆绮袖灯前见”(见下引全文及所论),可知卧子等实于崇祯五年壬申除夕参预河东君在内之花丛欢宴,(第贰章所引李舒章“分赠诸妓”诗或即作于是夕,亦未可知。)肇鳌所言徐三公子欲于腊月三十日即岁除日宿河东君家,当即指崇祯五年除夕而言。检近人所推算之明代年历,崇祯五年六年七年,十二月皆小尽,唯四年八年,十二月大尽。肇鳌是否未曾详稽当时所用之官历,遂以五年除夕为腊月三十日。抑或肇鳌所言无误,而近人所推算之明历,不合实际,如第肆章所引牧斋“〔崇祯十四年〕二月十二日横山晚归作”诗“最是花朝并春半”句,可证牧斋当日所依据之官历崇祯十四年二月十二日为春分节,但近人所推算之明代年历则崇祯十四年春分节在二月十日,相差两日。吾人今日因未得见明代官历,不能决定其是非,故此问题可置不论。今谓徐三公子欲于除夕宿河东君馆中似应在崇祯五年除夕,盖四年为时太早,河东君尚在苏州,此年除夕未必即移居松江,六年除夕卧子固在北京,而肇鳌谓陈李宋三人劝河东君“稍假颜色”,是徐杨会晤之日卧子等当必与徐三公子同在松江,故可决定必非六年除夕。且据卧子崇祯六年秋所赋秋塘曲及集杨姬馆中诗,知陈杨两人关系已甚密切,徐三公子自不敢作与河东君共渡除夕之事。七年除夕陈杨两人将同居于徐武静别墅,徐三公子更无希望同宿之理。至于八年除夕,河东君已离去松江迁往盛泽镇,徐杨两人应无遇见之可能。然则肇鳌所言之除夕非五年之除夕不可。既为五年之除夕,则河东君以道学先生之严肃口吻拒绝徐三公子者,恐由此夕与卧子已有成约在先,遂借口节日家人应团聚之语押送徐三公子归家。斯为勾栏中人玩弄花招不令两情人睹面之伎俩,其情可原,其事常见,殊不足论。所可怪者,此年除夕卧子普照寺西宅中尚有祖母高安人、继母唐孺人、嫡妻张孺人、妾蔡氏及女颀,并适诸氏妹等骨肉在焉(见陈忠裕全集所载卧子自撰“三世苦节传”),竟漠然置之,弗与团聚,岂不内愧徐三公子耶?于此事可见河东君之魔力及卧子之情痴矣。
王胜时虞山柳词第六首云:
尚书曳履上容台,燕喜南都绮席开。闪烁珠帘光不定,双鬟捧出“问郞”来。(自注云:姬尝与陇西君有旧约,以“问郞”玉篆赠别。甲申南都,钱为大宗伯,一日宴客,陇西君在坐,姬遣婢出问起居,以玉篆归之。)
寅恪案:“问郞”者,华亭李存我待问也。胜时讳其名字,仅称“陇西君”,以其与河东君有旧约为可耻,遂为贤者讳耶?殊可笑也。
嘉庆修松江府志伍伍李待问传略云:
李待问字存我,华亭人。崇祯十六年进士。(寅恪案:据同书四伍选举表贰明举人表,李待问彭宾陈子龙均崇祯三年庚午科举人。)受中书舍人,工文章,精书法。沈犹龙事起,待问守城东门,城破,引绳自缢,气未绝,而追者至,遂遇害。
李伊璜继佐国寿录贰进士李待问传云:
李待问字存我,江南松江人,工书法。董玄宰尝泛滥于古帖,然气骨殊减,自绳头及大额而外,便不令人嘉赏。待问傲然为独步,与玄宰争云间,然位不及,交游寡,其为攻苦不若,要之得意处有过董家者。
徐暗公孚远钓璜堂存稿壹陸“吾郡周勒卣夏彝仲李存我陈卧子何悫人皆席研友。勒卣独前没,四子俱蒙难。流落余生,每念昔者,便同隔世。各作十韵以志不忘。如得归郡兼示五家子姓”其第三首“李存我”云:
李子多高韵,豁然尘世姿。兰风殊蕴藉,鹤步有威仪。不饮看人醉,能书任我痴。笑谈真绝倒,爽气入心脾。观国宁嫌早,释巾稍觉迟。绳头官暇豫,薇省使逶迤。将母方如意,滔天事岂知。恁城鼓角死,捐脰血毛摧。愧我数年长,依人万事悲。几时旋梓里,应得为刊碑。
王东漵应奎柳南续笔三“李存我书”条云:
云间李待问,字存我。工书法,自许出董宗伯〔其昌〕上。凡里中寺院有宗伯题额者,李辄另书,以列其旁,欲以示己之胜董也。宗伯闻而往观之,曰:“书果佳,但有杀气,恐不得其死耳。”后李果以起义阵亡,宗伯洵具眼矣。又宗伯以存我之书若留于后世,必致掩己之名,乃曾使人以重价收买,得即焚之,故李书至今日殊不多见矣。(寅恪案:董玄宰所题道宇寺院匾额亦曾被人焚毁殆尽。见曹千里家驹说梦二“黑白传”条。)
又钱楚日肃润南忠记“中书李公”条云:
李待问号存我,崇祯癸未进士。守城力战被杀。待问善法书,有石刻九歌,仿佛晋唐人笔意。妾张氏,亦善书,人欲娶之,不从。(可参上海文物保管委员会藏顾云美自书诗稿“李存我中翰示余九歌图并小楷,余亦以隶书九歌索题”七律。)
寅恪案:河东君所与往来之名士中,李存我尤以工书著称,河东君之书法当受存我之影响无疑。至王东漵所言董玄宰购焚李书之事未必可信。据王胜时沄云间第宅志云:“坦水桥南李中翰待问宅有玉裕堂,董文敏其昌书。”是存我亦请香光题己宅之堂额,其钦服董书可为一证。又胜时志中所记如李耆卿之海闾堂、董景傅宅之筑野堂、胜时先人宅之与书堂、李延沉宅之楼云馆、宋存标之四志堂等之堂额,及董尊闻宅内张氏之石坊“威豸德麟”四字,皆存我所书,可见李书之存于崇祯末年松江诸家者尚不少。且香光之声望及艺术远在存我之上,亦何至气量褊狭,畏忌乡里后辈如是耶?东漵推崇存我之书法,遂采摭流俗不根之说重诬两贤,过矣!但东漵之言,即就流俗之说,亦可推知当日存我书法享有盛名,迥非云间诸社友所能及也。
寅恪尝谓河东君及其同时名姝多善吟咏,工书画,与吴越党社胜流交游,以男女之情兼师友之谊,记载流传,今古乐道。推原其故,虽由于诸人天资明慧、虚心向学所使然,但亦因其非闺房之闭处与礼法之拘牵,遂得从容与一时名士往来,受其影响,有以致之也。清初淄川蒲留仙松龄聊斋志异所纪诸狐女大都妍质清言,风流放诞,盖留仙以齐鲁之文士不满其社会环境之限制,遂发遐思,聊托云怪以写其理想中之女性耳。实则自明季吴越胜流观之,此辈狐女乃真实之人,且为篱壁间物,不待寓意游戏之文于梦寐中求之也。若河东君者,工吟善谑,往来飘忽,尤与留仙所述之物语仿佛近似,虽可发笑,然亦足借此窥见三百年前南北社会风气歧异之点矣。
河东君与宋辕文之关系其初情感最为密好,终乃破裂不可挽回,宋氏怀其悔恨之心转而集矢于牧斋。论其致此之由,不过褊狭妒嫉之意耳,其人品度量殊为可笑可鄙,较之卧子存我殊不侔矣。茲先节录关于宋氏事迹之材料,略加考释。后引宋氏诋诮牧斋之文并附朱长孺之驳正宋氏之语,以存公允之论焉。
嘉庆修松江府志伍陸宋徵舆传略云:
宋徵舆字辕文,华亭人。顺治四年进士,〔仕至〕左副都御史。卒年五十。
吴骏公伟业梅村家藏稿肆柒“宋幼清墓志铭”略云:
崇祯十有三年,吾友云间宋辕生辕文兄弟葬其先君幼清公偕配杨孺人施孺人于黄歇浦之鹤泾。公讳懋澄,字幼清。同年白公正蒙精数学,能前知。尝为公言,我两人将先后亡,不出两岁,具刻时日。公初娶杨孺人,继娶施孺人。杨孺人之殁也,公在京师,不及见,为其留侍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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