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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1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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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学集叁壹“族孙嗣美合葬墓志铭”略云:
嗣美名裔肃。妻蒋氏。子四人,长召次名,次即曾,次鲁。
王应奎柳南随笔贰云:
徐锡允字尔从,廉宪待聘之子,文虹其自号也。家畜优童,亲自按乐句指授,演剧之妙,遂冠一邑。诗人程孟阳为作徐君按曲歌,所谓“九龄十龄解音律,本事家门俱第一”,盖纪实也。(寅恪案:此两句见耦耕堂存稿诗中“赠徐君按曲图歌”,又可参同书上“和牧斋观剧”四首及同书中“戏和徐尔从遣散歌二首同牧斋次韵”并初学集拾崇祯诗集陸“崇祯五年仲夏观剧欢宴浃月,戏题长句,呈同席许宫允诸公”及同书壹陸丙捨诗集“次韵徐二尔从散遣歌之作”二首。)时同邑瞿稼轩先生以给谏家居,为园于东皋,水石台榭之胜亦擅绝一时。邑人有“徐家戏子瞿家园”之语,目为虞山二绝云。
寅恪案:何士龙有疏影词,当即后来追和牧斋此夜之诗“今夕梅魂”句之意者。尔从此夕之宴,既身在座中,复次牧翁韵赠河东君,则其立场观点与何顾相同,其属于“柳派”,不待多论。又据黙庵之言,知尔从曾揭攻钱裔肃。钱曾为裔肃之子,则尔从为嗣美遵王父子之仇人怨家,其与“陈派”之遵王相敌对,乃自然之理也。
夫牧斋朋好甚多,何以此夕与宴作诗,除孟阳外,仅见尔从一人?颇疑当日事出仓促,不易邀集多友。尔从与孟阳交谊甚笃挚,又精通音律,此夕文宴河东君应有弹丝吹竹、度曲按歌之举,钱程特招之与会,亦情势所当然也。至黄陶庵此时馆于牧斋家,转不与是夕之宴及不见其有关之诗者,实由陶庵本人对于此事所持之见解所致。盖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二月二日,陶庵正居牧斋常熟城内宅中之荣木楼,授孙爱读。依昔日家塾惯例,年终固须放馆归家,但多在除夕以前不久之时始能离馆。嘉定常熟道途甚近,陶庵为人严肃,恐不于腊月之初即已还家度岁。然则陶庵此夕当仍在牧斋家。孟阳既同寓一处,牧斋设宴声称为孟阳饯别,程黄旧交,岂有不被邀请陪座之理。据今日所见资料,似陶庵并未与此离筵者,岂牧斋习知陶庵平日性格迥异于尔从,河东君之放诞风流,此夕之宴更必有所表见。钱之不邀黄,非仅畏惮其方正,实亦便利主客两方,不得已之决策。牧斋当日之苦心,亦可窥见矣。
尔从诗第壹句“舞燕惊鸿见欲愁”,谓河东君此夕放诞风流之活泼举动,殊不逾越当日闺阁常轨者。第肆句“咳吐千钟倒玉舟”,谓河东君于此夕座上之豪饮。故此两句,极有写实价值。第柒第捌两句“佳人那得兼才子,艺苑蓬山第一流”,河东君真足当之无愧,未可目为寻常酬应谀赞之言。综观尔从之作,虽不甚工,然颇切合。牧斋之选录此诗,或职是之故欤?
此夕见神见鬼之老妪,乃黄陶庵以外,局外而又局外之人。以情理推测,必非奔走报役于此夕之宴会者。其人立于设筵之堂外,遥遥望见主翁宾客之形影,虽未必得闻河东君熏炉之香气,然老主人朱门酒肉之臭味亦可令之作呕也。据有学集肆陸“题李肇国史补”云:“绛云一炬之后,老媪于颓垣之中拾残书数帖,此本亦其一也。”则此拾得绛云楼半野堂焚毁后残书之老媪,疑即与窥探半野堂文宴之老妪同是一人。盖此老妇所居之处当在半野堂绛云楼之近旁,故可被人利用侦察半野堂之情况。后来堂楼俱毁于火,遂亦时时周行巡视,拨寒灰、寻断简于其地欤?至此老妪之立场观点则非可视为中立者,因此人既号为老妪,当是牧斋夫人陈氏或宠妾王氏之旧人,其在堂外窥看,殆由受命而来侦探,故其所言必出于当日“陈派”之唆使。寅恪所以有此推测者,因牧斋遗事赵水部杂志四则之四谓牧斋孙桂哥生之夕,梦见陈夫人所供养之赤脚尼解空至其家(详见第伍章所引),据此可知陈夫人平日与妖尼来往,殊违背其姑顾氏之家教矣。(见初学集柒肆“请诰命事略”。)然则此妪所谓红袍乌帽之三神,殆指钱氏之祖先而言。
初学集柒肆“亡寿耈圹志”略云:
其母微也,余妻与王氏更母之。丙寅之三月缇骑四出,警报日数至,家人环守号泣。寿耈忽告余曰:爹勿恐爹勿恐,明年即朝皇帝矣。遂为执笏叩头呼万岁状。又曰:爹所朝非今皇帝,乃新皇帝也,新皇帝好,新皇帝大好。言之再四。余愕问何以知之?曰:影堂中诸公公冠服列坐楼下,教我为爹言如是。僮应索绹坐槛上,我叱起之,询之僮应,果然。呜呼,异哉!是年七八月稍解严。明年寿耈死。凡四月,而先帝登遐,新天子神圣,逆阉殛死,慨然下明诏,恤录死废诸臣。寿耈之云若执左劵,而寿耈不得见也。呜呼!寿耈之言其有神者告之,如古所谓荧惑散为童谣者耶?其真吾祖吾父凭而仪之,而锡以兆语耶?寿耈能见亡人,又与声欬相接,岂其死征耶?寿耈死于天启丁卯五月十六日,其葬也,以新天子改元崇祯之三月清明日,在夏皋祖茔之旁,其父谦益为书石,而纳诸圹。
寅恪案:牧斋作志,本借小儿妄语以抒其悲感,文情并茂,自是能手。今详绎志文,牧斋实不免迷信之诮。此点可参初学集拾崇祯诗集陸“仙坛唱和诗十首”、同书肆叁“勒法师灵异记”(寅恪案:此事亦涉及金圣叹,颇饶兴趣。可参王应奎柳南随笔叁“金人瑞”条)、同书捌陸“石刻楞严经缘起”及有学集贰柒“河南府孟津县关圣帝君庙灵感记”等。关于是时江南士大夫名流迷信之风气,限于本文范围,不欲多论,但当日钱氏一家见神见鬼之空气,亦可推见也。
据明史陸柒舆服志文武官冠服条云:“一品至四品绯袍。”故着红袍之三神当指牧斋之曾祖、祖及父。但检初学集柒肆谱牒壹,牧斋于崇祯元年九月为祖父顺时父世扬请诰命,撰二人事略,而不及其曾祖体仁。盖是时牧斋任职二品之礼部侍郞,依例止可封赠二代也。(见明史柒贰职官志。)又检初学集柒伍代其父所作“故叔父山东按察司副使春池府君行状”(原注:“代先大夫。”)云:“府君之先曰我王父,赠奉政大夫刑部河南清吏司郞中府君讳体仁。”则知牧斋之曾祖体仁止赠五品官(亦见明史柒贰职官志),依例着蓝袍而非绯袍。(亦见明史陸柒舆服志文武官冠服条。)是三神之中,应为二红袍一蓝袍。老妪所言不合事实,颇有可疑。鄙意旧时出身履历,例书曾祖、祖及父三代名字资格。今日世俗习惯犹以“祖宗三代”为言。钱氏家中造谣之老妪,不同于治史考据之专家,掺混概括,目牧斋三代祖宗皆着红袍,自是极可能之事,论者不必于此过泥,而以为与明代之朝章国典不合。由是言之,钱氏祀奉祖宗之建筑物内所悬之喜神,(见钱大昕竹汀先生日记钞壹“读宋伯仁梅花喜神谱”条及阮元四库未收书目提要壹“梅花喜神谱”条。)亦俱红袍乌帽衣冠之状。此可与寿耈“影堂中诸公公冠服列坐楼下,教我为爹言如是”之语,互相印证也。
又刘本沛虞书云:
顾太仆书屋甚华美。内有三层楼一座,是太仆赴粤时所建,未经人住。居民每夜见有五神人,金幞红袍,巍峨其上。犯者祸立至。丁卯予僦居五年,读书其上,绝无影响。
寅恪案:刘氏书自识略谓:“弘光乙酉七月十三日清兵南下。茅檐闷坐,无以自遣,偶追闻见,漫笔之书。八月二十四日逋髯刘某识。”可知刘氏僦居顾太仆书屋之丁卯年,乃指天启七年丁卯而言,下距崇祯十三年庚辰河东君过访半野堂之岁仅十三年,时代甚近,顾宅怪异之事复在虞山发生。然则刘氏所记与牧斋家老妪所言,可谓时同地同。据此更可以推见明末常熟社会迷信状况之一斑矣。
当时牧斋家中“反柳派”欲利用牧斋前此迷信之心理散播谣言,假托祖宗显灵,以警戒牧斋不可纳此祸水,免致败家,依情势言,此主谋者当即牧斋夫人陈氏及宠妾王氏。此二人之地位最与河东君不能相容,且又为抚养寿耈之人,更宜出此诡计。其所以不促使最近于崇祯十三年冬至祭祀祖宗之孙爱作第贰寿耈,以见神见鬼之言面告牧斋者,其故当因此时孙爱年已十二岁,非如寿耈之幼稚易于指挥,且其生母朱氏与王氏复有利害之沖突,不立于同一之战线也。牧斋前此受寿耈预言之影响,此时又闻老妪之传说,虽不加诃责禁止,然亦未能解其所言之用意,因姑妄听之,存而不究。至其垂死之年作诗追记半野堂文宴之事,有“看场神鬼坐人头”之句,借以诋詈其政敌。“神”指温体仁周延儒等显要,“鬼”指陈汝谦张汉儒诸浪人,此类神鬼皆常坐于人之头上者也。假使牧斋心中联系老妪寿耈两人所言,则必不用此类词句,否则岂非呵骂自身之祖宗耶?牧斋一生思想灵活,此点为“陈派”所深知,其促使老妪传播妄言,盖预料牧斋必能追忆寿耈之语,认为“诸公公”显灵欲令立即斥去“城南之柳”,(此借用谷子敬吕洞宾三度城南柳杂剧之名,以剧中柳树精为杨氏子,而河东君初访半野堂时亦作男子装故也。)实为家门之福,但牧斋此时因沉溺于新相知之乐,如醉如痴,遂一反其平日心理常态,竟不能将此两事前后联合为一观念,斯为“陈派”失败之主因也。黄梨洲乃同情于河东君者,由于未悉此中原委,转谓是后来焚烧绛云楼之火神,殊不知火神固可具红袍乌帽之形状,但何必现此三位一体之作用耶?钱黄二人通才博学,为世宗仰,竟皆受绐于妒妇老妪,迄今思之,甚为可笑。然则当河东君初访半野堂之时,牧斋家中党派竞争激烈,钩心斗角,无所不用其极,内容实况今虽不能详知,即据红袍乌帽三神之传说,亦可推见一斑。故不避烦琐之嫌,特辨述之如此。
 
 
第五章
复明运动(附钱氏家难)
(一)

  
此章所欲论证者较前诸章尤为困难,盖关于河东君之行事自以牧斋之著作为主要资料,但牧斋诗文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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