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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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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不惜为幽人,种种语殷勤。竹开三径,图存四壁,便足千春。    匆匆欲去尚因循,几处暗伤神。曾陪对镜,也同待月,常伴弹筝。
又前调云:
剪灯絮语梦难成,分手更多情。栏前花瘦,衣中香暖,就里言深。    月儿残了又重明,后会岂如今。半帆微雨,满船归况,万种离心。
寅恪案:此两词皆谢别河东君之作。第壹词上半阕“黄金不惜为幽人”句,河东君资助皆令者必不少,此语当是实录。下半阕“曾陪对镜,也同待月,常伴弹筝”及第贰词上半阕“衣中香暖,就里言深”诸句,更足证黄柳二人实为闺中密腻挚友也。“曾陪对镜”辞语新隽。第叁章谓陈眉公“赠杨姬”五言绝句,疑是为河东君而作,倘此假设果能成立,则此黄柳同照之镜,必不致扑碎矣。
更可注意者,为第贰首下阕“月儿残了又重明,后会岂如今”之语。月残复明,可能是媛介以月缺之时来访河东君,月明之后乃始别去。然颇疑皆令此语别有深意。此词作于何年今不易考,若作于乙酉以后,则当谓后会之时明室复兴,不似今日作词之际,朱明之禹贡尧封仅余海隅边徼之残山剩水。前引有学集叁夏五诗集“留题湖舫”第贰首“杨柳风流烟草在,杜鹃春恨夕阳知”之句,因推论河东君复楚报韩之志,今观皆令此词,殆有同心者,此即所谓“就里言深”者欤?又前引皆令“丙戌清明”诗“倚柱空怀漆室忧,人家依旧有红楼”及“折柳已成新伏腊,禁烟原是古春秋”等句,可与此词相证发。后之读皆令诗词者,当益悲其所抱国家民族之思,不独个人身世之感矣。
吴诗集览壹贰上“鸳湖闺咏”四首之三云:
绛云楼阁敝空虛,女伴相依共索居。学士每传青鸟使,萧娘同步紫鸾车。新词折柳还应就,旧事焚鱼总不如。记向马融谭汉史,江南沦落老尚书。
寅恪案:梅村此首乃专言黄与柳钱之关系者。靳氏注中于古典颇备,而今典如言“纳柳氏在鸳湖舟中,则皆令与柳旧为女伴矣”则甚误,茲姑不详辨,惟言“索居上有相依字共字亦奇”,能解梅村微妙之意,殊为可取。所可笑者,吴诗此首以马融比牧斋,固与受之平生以国史自任者相合,但取皆令离隐歌序“虽无曹妹续史之材”,实以曹大家自命之意,及河东君访半野堂初赠牧翁诗之“声名真似汉扶风”(见东山酬和集壹河东君诗第壹首),亦以马季长比钱氏者相同。综合观之,牧斋何幸得此两曹大家为女师,“伏于阁下受读”耶?(见后汉书列传柒肆列女传曹世叔妻传)
初学集叁叁“女士黄皆令集序”略云:
皆令本儒家女,从其兄象三受书。归于杨郞世功。歌诗画扇流传人间。晨夕稍给,则相与帘阁梯几,掸仄韵,征僻事,用相娱乐而已。有集若干卷,姚叟叔祥叙而传之。皆令又属杨郞过虞山,传内言,以请序于余。余尝与河东君评近日闺秀之诗。余曰:“草衣之诗近于侠。”河东君曰:“皆令之诗近于僧”。夫侠与僧,非女子本色也。此两言者,世所未喻也。皆令之诗曰:“或时卖歌诗,或时卖山水。犹自高其风,如昔鬻草履。”又曰:“灯明惟我影,林寒鸟稀鸣。窗中人息机,风雪初有声。”再三讽咏,凄然诎然,如霜林之落叶,如午夜之清梵,岂非白莲南岳之遗响乎?河东君言僧者,信矣。由是而观,草衣之诗可知已矣。叔祥之序苍粹古今淑媛,以媲皆令,累累数千言。譬之貎美人者,不论其神情风气,而必曰如王嫱,如西施,如飞燕合德。此以修美人之图谱则可矣,欲以传神写照,能无见笑于周昉乎?癸未九月虞山牧斋老人为其序。
有学集贰拾“赠黄皆令序”略云:
绛云楼新成,吾家河东邀皆令至止。砚匣笔床,清琴柔翰,挹西山之翠微,坐东山之画障。丹铅粉绘,篇什流传,中吴闺闼,侈为盛事。今年冬,余游湖上,皆令侨寓秦楼,其穷日甚,湖上之人莫或过而问焉。沧海横流,劫灰荡埽,绛云图书万轴一夕煨烬。河东湖上诗“最是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皆令苦相吟赏。今日西湖追忆此语,岂非穷尘往劫。河东患难洗心,忏除月露,香灯禅版,净侣萧然。皆令盍贵隐乎?当属赋诗以招之。
寅恪案:皆令与河东君虽皆著籍嘉兴,然其相识始于何年今不易考。观初学集壹柒移居诗集牧斋与姚叔祥共论近代词人七绝十六首中,其第壹壹首云:“不服丈夫胜妇人,昭容一语是天真。(原注:“吕和叔上官昭容书楼歌云:自言才艺是天真,不服丈夫胜妇人。”)王微杨宛为词客,肯与钟谭作后尘。”其第壹贰首云:“草衣家住断桥东(原注:“王微自称草衣道人。”),好句清如湖上风。近日西陵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原注前已引,茲从略。)”则牧斋于崇祯十二年庚辰秋间作十六绝句,止言王杨柳三人而不及媛介,可知牧斋尚未见媛介之诗,亦不识其人。据初学集贰拾下东山诗集“灯下看内人插甁花,戏题四绝句”其一云:“水仙秋菊并幽姿,插向磁甁三两枝。低亚小窗灯影畔,玉人病起薄寒时。”此四绝句后第贰题即“绛云楼上梁,以诗代文八首”。牧斋“黄皆令集序”作于崇祯十六年癸未九月,正河东君病起之时,其“赠黄皆令序”云“绛云楼新成,吾家河东邀皆令至止”,则皆令之游虞山、居绛云楼当在崇祯十六年冬或稍后,亦恐是第壹次至牧斋家也。
牧斋序皆令集,表面上不以姚士粦之文为然,实际上暗寓皆令才高貎寝之意。东坡集玖“续丽人行”序云:“李仲谋家有周昉画背面欠伸内人,极精。戏作此诗。”其诗结语云:“君不见孟光举案与眉齐,何曾背面伤春啼。”此牧斋所以有“能无见笑于周昉”之语,实寓蒯通说韩信“相君之背”之意也。又牧斋屡游西湖,其赠皆令序中“今年冬,余游湖上”之“今年”未能确定其为何年,但必在河东君“赠黄若芷大家”诗前不甚久之时间也。(见第伍章所论。)牧斋既有“当属〔河东君〕赋诗招之”之语,则牧斋赠皆令序时,皆令当已久未至虞山矣。此后皆令又曾否至虞山,亦未能考悉也。牧斋赠序谓皆令“侨寓秦楼”,不知有所实指,抑或用典?若用典者,疑非用列仙传萧史弄玉故事,而用古乐府陌上桑“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即“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等句之意也。
梅村家藏稿叁壹“黄媛介诗序”略云:
黄媛介者,体自高门,夙亲柔翰。逮夫亲故凋亡,家门况瘁。感襄城之荀灌,痛越水之曹娥。恨碎首以无从,顾投身其奚益。蔡琰则惟称亡父,马伦则自道家君。陨涕何言,伤心而已。惟长杨曾经献赋,而深柳可以读书。(原注:“所居深柳读书堂。”)点砚底之青螺,足添眉黛;记诗中之红豆,便入吹箫。共传得妇倾城,翻为名士;却令家人窃视,笑似诸生。所携唯书卷自随,相见乃铅华不御。发其旧箧,爰出新篇。即其春日之诗,别仿元和之体,可为妙制,允矣妍辞。仆也昔见济尼,早闻谢蕴。今知徐淑得配秦嘉,是用览彼篇章,加之诠次。庶几东海重闻桃李之歌,不数西昆止载蘼芜之赋尔。
寅恪案:梅村此序述皆令本末颇备,惟今日以材料残缺之故,不易确知。其取譬荀灌曹娥,则疑是乙酉皆令逢乱时事。荀灌见晋书玖陸列女传荀崧小女灌传,借用以指皆令于乙酉岁清兵攻围嘉兴时逢宽被劫事。曹娥见后汉书列传柒肆列女传孝女曹娥传,岂皆令之父于乙酉乱时溺死耶?今难考已。“东海”用鲍明远及其妹事,鲍氏本东海人。(见宋书伍壹宗室及南史壹叁宋宗室及诸王上,临川烈武王道规传附鲍照传。)“桃李之歌”用李太白“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语,(寅恪案:此依全唐文叁肆玖李白叁之本。此本题为“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而文中作“会桃李之芳园”。今李集诸本或题与文俱作“桃花”,或俱作“桃李”,恐非。盖“桃花”者,乃园之本名,“桃李”者,乃太白所改字,以免“花”与“芳”之重复,且声律更协调耳。)希望皆令与象三兄妹复归于好。“西昆”借用西昆诗体主要人杨亿之姓以指杨世功,“蘼芜之赋”则用玉台新咏壹古诗“上山採蘼芜”之典竟指世功为“故夫”,颇疑黄杨夫妇实有仳离之事。梅村于“鸳湖闺咏”第肆首结语云:“往事只看予薄命,致书知己到长干”,乃用李太白“长干行”二首之一“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及“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之语(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叁),亦希望皆令与世功夫妇复归于好之意。骏公诗文辞旨敦厚,可谓善处人骨肉间矣。
综合惠香及皆令与钱柳之关系观之,乃知牧斋“惜玉怜香”之章盖有所实指,非泛用成语也。“香”乃惠香之名,固不待言,“玉”则离隐歌序中皆令自言“庶几无蔡琰居身之玷”。河东君题其画扇又称之为“无瑕词史”,皆令自比于无玷之玉于此可证,故“玉”亦皆令之名也。此“玉”此“香”皆牧斋所欲兼收并蓄,而不致与河东君有尹邢避面之事者。“惠香阁”固为惠香所居,玉台画史言皆令画扇有“东山阁”题字,然则此“东山阁”亦“惠香阁”之比也。(可参第伍章论绛云楼上梁诗。)牧斋有志不成,其理由之关于皆令者乃社会制度问题,不俟赘论。至于惠香则未知其故,盖由惠香本末无从详考所致。第壹章拙诗云“尚托惠香成狡狯,至今疑滞未能消”,意在于此。当世通人倘能补此遗憾,则幸甚矣。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七)

 
复次,陈其年妇人集“姑苏女子圆圆”条下冒褒注云:“吴县叶襄赠薑垓百韵诗有云: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寅恪案:叶襄字圣野,长洲人,事迹见同治修苏州府志捌捌并明诗综柒柒“叶襄”条附静志居诗话及陈田明诗纪事贰贰叶襄条。圣野与牧斋之关系可参有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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