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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1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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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序中最可注意者,为“乙酉逢乱被劫,转徙吴阊,迁迟白下,后人金沙,闭迹墙东”及“将还省母,爰作长歌,题曰离隐。归示家兄,或者无曹妹续史之才,庶几免蔡琰居身之玷云尔”等语。黄皆令于清兵攻取江浙之际逢乱被劫,后始得脱,有关材料多所讳删,故今不能详悉其本末,但取当时类似之记载推测之亦可得其大略。由此引申,更于皆令当日社会身份之问题可得一较明晰之通解也。此问题请分乙酉逢乱以前及以后两时期言之。
明诗综捌陸闺门“黄媛贞小传”云:
媛贞字皆德,秀水人。先世父贵阳守副室,有卧云斋诗集。俞右吉云:亡友黄鼎平立二妹,一字皆德,一字皆令,均有才名。毕德为贵阳朱太守房老,深自韬晦。世徒盛传皆令之诗画,然皆令青绫步障,时时载笔朱门,微嫌近风尘之色,不若皆德之冰雪净聪明也。
盛枫撰嘉禾征献录伍拾“黄媛贞”条云:
年十五六,同邑贵阳知府朱茂时过其门,闻读史记,询之旁人,则贞也。力求媒妁娶为妾。能诗词,工书法。凡启札皆出其手。无子,以老寿终。
同书同卷“黄媛介”条云:
媛介字皆令,亦善诗文,工书法。少许杨氏,杨贫,以鬻畚为业。父母欲寒盟,介不可,卒归杨。
寅恪案:嘉兴黄氏虽是盛门,然皆令所出之支派殊为式微。观其姊皆德意可聘作宰相朱国祚从孙茂時之妾一事,即可证明其家之社会地位甚低。皆令之许聘杨世功时年龄必甚幼小,世功乃贫至“鬻畚为业”,则皆令之家其贫苦当亦相去不远,故黄鼎一门在当日宜为士大夫所轻视。皆令固亦可作妾,与其姊相类。前于第贰章论张溥欲娶皆令事,疑其是娶为妾,而非为妻。皆令于离隐歌序开宗明义谓“予产自清门,归于素士”,盖所以辨白其社会地位,非泛泛自述之辞也。
乙酉逢乱被劫之事今殊难详考,然即据清高宗批历代通鉴辑览壹壹柒附明唐王本末顺治二年六月条云:“嘉兴已归附,而土绅屠象美等,复聚众据城拒守。大兵还攻之,半月而破。”及有学集贰拾“赠黄皆令序”云:“南宗伯署中,闲园数亩,老梅盘拿,柰子花如雪屋。烽烟旁午,诀别仓皇。皆令拟河梁之作,河东抒云雨之章。(寅恪案:毛诗殷其雷传云:“山出云雨。”及笺云:“大夫信厚之君子。为君使,功未成。归哉归哉,劝以为臣之义未得归也。”牧斋盖用此义,谓皆令可归家,而己则不能也。)分手前期,暂游小别。”可知当清兵南来,南京危急时,皆令即从牧斋吏部尚书署中归返嘉兴,其后屠象美等举兵抗清,及嘉兴城为清兵攻陷,皆令殆于此际为清兵所劫。被劫经过,今依据过墟志感所述刘寡妇事可以推知。此书记载虽不尽可信,然当时妇女被劫经过尚与真相不甚相远。其书谓刘寡妇初由常熟被劫至松江,复由松江归旗安置江宁,其兄及婿见有得许亲人领回之令条诸端,谅是当日一般情事。(详见过墟志感下。)皆令之至苏州,当与刘寡妇之至松江相同,其又至江宁,则亦与刘寡妇不异。若其至金坛,则当是依“许亲人领回”之条例也。皆令此次经过,其“离隐歌”中必有叙述,今既不可得见。顷存“丙戌清明”一首,当是被劫之时或距此时不远所作,茲彔于下:
倚柱空怀漆室忧,人家依旧有红楼。思将细雨应同发,泪与飞花总不收。折柳已成新伏腊,禁烟原是古春秋。白云亲舍常凝望,一寸心当万斛愁。(见梁乙真清代妇女文学史第壹章第贰节“秀水黄皆令”条。)
皆令既被劫复得脱,当时必有见疑于人之情事,而其兄尤引以为耻辱,故“离隐歌序”云“归示家兄,庶几免蔡琰居身之玷”,即指此而发也。皆令自经此役,其社会身份颇为可疑,今录吴梅村王渔洋李武曾商媚生诸人之诗于下,以为例证。
吴伟业梅村家藏稿陸诗前集陸“题鸳湖闺咏”四首之一云:
石州螺黛点新妆,小拂乌丝字几行。粉本留香泥蛺蝶,锦囊添线绣鸳鸯。秋风捣素描长卷,春日鸣筝制短章。江夏只今标艺苑,无双才子扫眉娘。
徐釚本事诗拾所录王士祯“观黄皆令吴岩子卞篆生书扇各题一诗”之黄皆令扇诗云:
归来堂里罢愁妆,离隐歌成泪数行。才调只应同卫铄,风流底许嫁文鸳。萧兰宫掖裁新赋,香茗飘零失旧章。今日贞元摇落客,不将巧语忆秋娘。(参池北偶谈壹贰“黄媛介诗”及同書壹捌“妇人画”等条。)
同诗壹贰所录李武曾良年“黄皆令归吴,杨世功索诗送行”二首云:
曾因庑下栖吴市,忽忆藏书过若耶。愁杀鸳鸯湖口月,年年相对是天涯。
盛名多恐负清闲,此去兰陵好闭关。柳絮满园香茗坼,侍儿添墨写青山。
杜氏辑祁忠惠公〔彪佳〕遗集附商夫人〔景兰〕香奁集“赠闺塾师黄媛介”七律(寅恪案:杜氏辑本附载眉生诸女诸子妇等与皆令唱酬诗颇多,茲不备引。邓汉仪天下名家诗观初集壹贰所选商祁诸闺秀诗亦载此七律,自是出自梅市诗钞,依毛奇龄西河合集陸壹册书后类“梅市唱和诗抄稿书后”可以推知。又检邓氏所选眉生诗有“送别黄皆令”五古一首,今仍存于景兰集中。但邓氏选本无赠皆令七律。)云:
门锁蓬蒿十载居,何期千里购云裾。才华直接班姬后,风雅平欺左氏余。八体临池争幼妇,千言作赋拟相如。今朝把臂怜同调,始信当年女校书。
寅恪案:梅村“无双才子扫眉娘”及眉生“始信当年女校书”之句,虽皆用计有功唐诗纪事“薛涛”条所载胡曾诗(参全唐诗第拾函胡曾“赠薛涛”七绝)云“万里桥边女校书,琵琶花下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未免拟人非其伦。然此病亦词人所常有,可不深论。惟渔洋“今日贞元摇落客,不将巧语忆秋娘”之语,则用韦縠才调集壹白居易所作“江南喜逢萧九彻,因话长安旧游,戏赠五十韵”中“巧语许秋娘”之句。关于此“秋娘”,寅恪已于拙著元白诗笺证稿“琵琶引”章有所论证,茲不赘言。但“秋娘”为贞元时长安名妓,渔洋自比香山,而以秋娘比皆令,今日观之颇为可怪。夫渔洋平日作诗,其用事精确固不及同时之顾亭林,然检腹趁韵何乃一至于此耶?故就此推论,则知皆令乙酉逢乱被劫之后,其社会身份必有见疑于人者,离隐歌序中“虽衣食取资于翰墨,而声影未出于衡门”之句,及序文末述所以作此歌主旨之“庶几无蔡琰居身之玷”一语,乃得通解矣。
更由是推之,渔洋诗“风流底许嫁文鸳”句中之“底许”者,“何可”之意,亦当指皆令乙酉逢乱被劫之事而言。三国志魏志贰捌诸葛诞传附载文钦子鸳事迹略云:“钦子鸳将兵在小城中,闻钦死,勒兵驰之,众不为用。鸳单走逾城出,自归大将军。”颇疑皆令乙酉逢乱,为清军将领所劫,其人原本降将,如李成栋之比者,渔洋因得取譬文鸳。然终难考知也。
有学集贰拾“赠黄皆令序”云:“红袖告行,紫台一去,过清风而留题,(寅恪案:厉鹗宋诗纪事捌柒闺媛类载:南宋末临海王氏为元兵所劫,过清风岭题崖石七律一首。本末详樊榭所引孙道易东园客谈。)望江南而祖别。少陵堕曲江之泪,(寅恪案:牧斋此句或暗指皆令被清兵所劫后,转送至金陵之事,即离隐歌序所谓“迁徙白下”,非泛用少陵“哀江头”诗之古典也。)遗山续小娘之歌。(寅恪案:详见元遗山诗集陸乐府“续小娘歌”十首,施国祁笺注。)世非无才女子,珠沉玉碎,践戎马而换牛羊,视皆令何如?”亦足反证皆令初为清军所劫,而后得脱者。既被劫掠,乡里当必谣诼纷纭,不便即返,免致家人难堪,此所以离家为隐遁之故也。
渔洋“萧兰宫掖裁新赋,香茗飘零失旧章”与武曾“此去兰陵好闭关”及“柳絮满园香茗坼”之句,俱咏媛介本事,故辞语相同。今以材料缺乏,未能考知。但检康熙修常州府志贰拾古迹门云:“茶舍在罨画溪,去湖氵父一里。李棲筠守常州时,有僧献阳羨佳茗,陆羽以为芬香冠绝他境,可供尚方。遂置舍。”常州即古兰陵之地,陆羽又以为阳羨茶芬香冠绝他境,则王李诗语或与之有关耶?(渔洋“萧兰宫掖裁新赋”句,“萧兰”疑用陆士衡怀土赋“甘堇荼于饴芘,缔萧艾其如兰”语。见汉魏百三名家集陸平原集壹。)“怀土赋”与“离隐歌”皆思归之作,且取以譬黄杨之婚姻也。“宫掖裁新赋”当用晋书叁叁左贵嫔传“受诏作愁思之文,因为离思赋”之典,殆指离隐歌,或皆令他作也。其以此故事相比者,非仅因皆令才华有似左芬,亦以晋书此传有“姿陋无宠,以才德见礼”之语,与梅村“鸳湖闺咏”四首之四“才比左芬年更少”句辞意正同。盖皆令之不与其他被劫妇女,如刘寡妇及宋蕙湘、广陵张氏辈同其命运者(见邓汉仪天下名家诗观初集壹贰宋蕙湘“题卫源旅舍”七绝四首及广陵张氏“西沟道中泪笔”七绝五首),当由貎陋之故,吴王作诗乃实录而非讥诮。牧斋以皆令不似明妃之“一去紫台连朔漠”为皆令幸,诚可信可哀矣。
武曾诗“曾因庑下栖吳市,忽忆藏书过若耶”,下句指皆令于顺治十五年自杭州往游绍兴,与祁彪佳夫人商景兰并其诸女及子妇唱和事(见西河合集陸壹册书后类“梅市唱和诗抄稿书后”)。“若耶”在绍兴境,而祁氏淡生堂藏书又著称于东南者也。上句用后汉书列传柒叁逸民传梁鸿传“遂至吴,依大家皋伯通,居庑下”之文,固不待言。但此句取譬之皋伯通庑下,乃指牧斋之绛云楼而言。
皆令之往来虞山,居牧斋家,第贰章论梅村诗话及第叁章论玉台画史时已略及之。茲更稍详述其事于下。
众香词乐集族里女宗类选录黄媛介词眼儿媚“谢别柳河东夫人”云:
黄金不惜为幽人,种种语殷勤。竹开三径,图存四壁,便足千春。    匆匆欲去尚因循,几处暗伤神。曾陪对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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